老秤里的准星
父亲有一杆老秤:黄铜秤盘泛着温润的光,檀木秤杆被岁月磨得发亮,铸铁秤砣沉得踏实。他常说:“秤星要准,人心要正。”那秤杆上的星花,是他用半辈子磨亮的做人刻度。不用时,总挂在堂屋土墙上,秤钩微微发亮,像一弯悬着的月亮。
这杆秤不常用。只有地里菜实在吃不完时,父亲才推板车去集市。板车“吱呀”响,菜筐里堆着沾露的青绿,秤搁在洗得发白的蓝布上——铁秤砣沉甸甸的,在蓝布上压出个小凹窝。
那年夏天,黄瓜、茄子、豆角齐熟。天没亮透,父亲就蹲在菜园摘菜,我揉着眼跟过去,见露水浸湿了他的裤腿。他专挑最水灵的:“卖相好的才有人要。”到了集市,板车停在角落。父亲不像旁人吆喝,只把菜摆得齐整,自己蹲在车旁卷纸烟抽。有人问价,他掐灭烟头,抄起秤。铁秤砣碰着秤盘,“当啷”一声脆响。
父亲称菜极仔细,秤尾总翘得高些,菜堆得冒尖。买菜的妇人摆手:“多了。”他笑着说:“自家长的,不碍事。”后来才懂,他称的是菜,更是不肯打折的良心。那天日头毒,集市渐散。父亲守着剩下的豆角,汗珠子顺着脖子淌。我蹲在板车阴影里盯着秤发呆,趁他打盹,偷偷把秤砣往后挪了点——这样称菜能少些。
父亲醒了,没骂我,只把秤拿过去重新称了一遍,又从口袋摸出颗水果糖,轻轻放进秤盘:“你看,少一点,就是少一点。秤不会骗人。”回家路上,板车轻快许多。父亲走在前头,影子拖得老长,铁秤砣随着颠簸偶尔碰响,车轴“吱呀”,夕阳把车轮廓拉得斜斜。我低头数零钱,听见他说:“做人要像这杆秤,两头都得平。”
后来我离家上学,老秤渐渐成了记忆里的剪影。每次回家,它总挂在老位置。擦去秤砣上的锈迹,铜盘上映出的,仍是父亲称菜时总要多给一点的神情。
如今集市用电子秤了。可每听见“嘀”的报价,眼前总晃着那微微翘起的秤尾;见有些菜贩为抹零皱眉,耳畔又响起“自家长的,不碍事”;指尖触到冰凉的电子屏,记忆里仍是铁秤砣沉甸甸的“当啷”响——原来父亲早把做人的准星,刻进了我的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