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德甫一纸退千兵

陈德甫临终前所撰《四遗录》中对“神兵”及铺溪口往事的记载

1928年，正是四川军阀混战，各自占地为王的时代。那时万县(今万州)一带为杨森占据。杨森颇重文化人，不论走到哪里都要延聘当地有声望的文化人为其幕僚。那时他司令部里聘有两个一等秘书，一个是洋文秘书秦伯卿，另一个即本文的主人公、中文秘书陈德甫。

陈德甫出生于忠县一个书香世家，12岁即参加科举考试，民国后又就读于当时重庆最高等的学府川东师范。他博学多才、温文尔雅，从1923年起即在杨森幕府中，因文思敏捷、笔墨酣畅，深得杨森赏识。

枪下救“神兵”

彼时，正好开县县长一职空缺。杨森为县长的人选颇费斟酌，他深知开县乃万县地区之大县，素有“金开县”之称，在军阀混战的时代，此职务无疑是一个肥缺，交给谁都有些不放心。经再三考虑，杨森觉得陈德甫为人忠诚、工作严谨、人品甚好，是最好的人选，遂委任其为开县县长。杨森的本意当然是想通过陈德甫为他筹集军款，以供防区之需。

开县自明代以来就是白莲教造反的主要地区之一，民国后，这里的“神兵”造反亦此起彼伏。所谓“神兵”，就是农民因负担过重不堪忍受而上山落草组成的队伍。

陈德甫到任不久，开县即发生“神兵”暴动。驻军长官喻文雅派兵镇压，俘获30余人押回县城投进死牢，准备择日全部枪决。那些“神兵”自知在劫难逃，只求速死。陈德甫本是悲天悯人之儒生，他来到牢中，见那些人一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不禁暗生恻隐之心。“神兵”中的为首者是一个大络腮胡，嘴角上长着一颗黑痣，眼中流露着一股满不在乎的神色，见到县长后反而仰天大笑。陈德甫问何以如此，络腮胡回答说：“横竖就是一枪了事，死就死，我们活着又比死好多少，生活太苦，生不如死！”

陈德甫回头立即约见喻文雅，坚决反对枪决这30余人，说：“圣人曰，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这些‘神兵’都是穷苦农民，是因为徭役过重，加上被人煽动蛊惑才随声附和的。他们这样做，不过是想逃避徭役而已，并非真心为匪，如果一概以匪杀之，岂不太冤枉!”

喻文雅乃一介武夫，在军阀混战时代杀人如同儿戏，他仍然坚持要将这些人全部枪决以维护一县平安。陈德甫却坚持自己的立场，要枪下留人。喻文雅拗不过，只好让步，那30多个“神兵”被全部释放。

一纸退千兵

5个月后，“神兵”又闹起来了。1000余人一连八昼夜将县城团团围住。这时的驻军长官陈南亭主张率兵出击，问计于陈德甫。陈德甫认为出击只会玉石俱焚，徒贻后悔，且这些人确系穷苦农民，绝非匪类，不能以武力对付。陈德甫思忖再三，乃手挥一函，约千言，派人送出城交给“神兵”头目。其函略云：

“本县长莅任以来，关心民瘼，无微不至，自问无贪赃枉法等情。征收军款，实上级有所指示，并非县长所敢擅为。希望汝等彻底觉悟，及早回头，各自回家生产，勿再听奸人蛊惑。本县长决定详请上级减免捐款，以示矜恤。倘敢再违，立派大军兜剿，玉石俱焚，在所不顾，幸勿谓言之不先也。”

“神兵”见县长手书，觉得入情入理，再闹下去实无必要，次日晨便全部解围而去了。陈德甫一纸退千兵，遂成美谈。

之后不久，陈德甫出巡至铺溪口，当地农民听说县长来了，一下涌来几百人拦住道路，请求减免月捐。陈德甫问：“累计欠交月捐多少?”回答说1000大洋。他当即表态，允许如数垫交，今后由县长出面代请减免。众人一片欢呼，纷纷回家生产。三年后，当地团总董某特为陈德甫立去思碑一座，上刻“去有余思”四字。

弃官“交军费”

陈德甫的种种做法虽然深得民心，可是由于筹款不力，却使杨森十分失望。秋末，杨森电令陈德甫，限三日内新筹一笔军款，若有延误，军法从事。

接电后，陈德甫万分为难，如果采取强硬手段，筹足军款也不是办不到，但一想到那些穷苦农民，却又于心不忍。泯良知而谋官位，岂是君子所为。三天转眼即过，陈德甫素知杨森杀人成性，是不会放过自己的，唯一的选择就是弃官出走，从此不再涉足官场。主意已定，陈德甫遂带上家小连夜挂冠而去。

在翻越开县大垭口时，一群强人忽然从密林中冲出，将其一行截住，拉进山洞。陈德甫吓得两腿发抖，以为此生休矣。进洞后，一为首的汉子气势汹汹上前来正准备语言，凝视片刻，忽然倒头就拜，口称有眼无珠，并对左右大呼：“这就是我给你们讲过的那位为民请命的青天大老爷!”陈德甫定睛看去，才发现这位汉子满脸大络腮胡，嘴角上长着一颗黑痣，正是当时被他从枪口下救出的那位“神兵”头领。

当下这伙强人恭恭敬敬的请陈德甫上轿并一路护送出山。

杨森闻陈德甫挂冠而去，大怒，下令缉拿，而此时陈德甫已潜回忠县，藏匿于复兴乡陈氏祖茔附近。时陈德甫胞弟陈言甫亦在杨森部任军需官，杨森一怒之下便将其投进监狱。陈家闻讯大惊，经辗转托人说情，并倾家荡产凑足大洋10000元交给杨森，终将言甫救出。陈家从此家道中落。倘若陈德甫不顾开县人民死活而强征军款，则断不至于此也。陈家在某种意义上是在帮开县人民交军费。

陈德甫此后潜心治学教书，终生不复为官，追忆往事，曾自撰联云：“十年前致仕还乡，赢得来两袖清风、一轮皓月；五旬后安贫乐道，最好是三杯浊酒、几卷残书。”1949年后，陈德甫被聘为四川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忠县政协委员，于1962年大饥之年去世，享年72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