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胡伯聊人生
五年前,我搬进了而今居住的这幢大楼。楼下一个老头儿,常白衣白裤,清晨提剑,飘然而到郊外绿地,闻鸡起舞。后来才知道,这个精神矍铄笑声朗朗喜爱锻炼的老头儿,姓胡,今年已八十九岁了。没想到,他的两个女婿祥哥与老万,是我很贴心的朋友,我从此叫这个老头儿为胡伯。
与胡伯为邻,真乃人生一大爽事。在电梯间上下楼,见他白衣飘飘或是一身“潮人”的喜气打扮,主动对大楼里的人颔首微笑,头上白发如山顶皑皑雪光,很是耀眼。我妻子说,每次见到胡伯,感觉如见了亲人一样,心上微微荡漾暖意。
楼下,还常见胡伯与今年八十二岁的邓妈牵手而行。每当望见老俩口结伴而行的身影,这幢大楼的“身段”,就在我眼里变得柔软起来。一座城市的沧桑,这些白发的风景,也给它染上了最美的秋意。
是那次喝得微醺,胡伯的两个女婿跟我聊起,说胡伯啊,一辈子真不容易。其中一件事儿就是,那年茨竹深山里,一场疫病袭来,由于当时可怜的医疗条件,胡伯三个年幼的娃娃,在不到一周时间里,都相继失去了。那年,胡伯与邓妈,如遭雷击。后来,两棵遭雷击的生命之树,依然青翠再生了。而今这棵家族的大树,根深叶茂,儿孙们都事业有成,特别孝顺。特别是胡伯的三个儿女,在这个时代,都打拼出自己的一片天地,这是充盈在胡伯内心里的幸福与骄傲。
想想当年,胡伯与邓妈,内心经历了多少煎熬……胡伯的女儿跟我说,而今她妈啊,哪怕见一只猫从灶台上蹦下来,也会吓得心惊肉跳。胡伯的女儿还说,她爸啊,这一生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委屈,从来没想到要去报复别人,总是担心人家吃了亏,啥事都往宽处想。难怪,我见胡伯宽宽的双眉之间,犹如一条大河开阔的两岸。
去年,胡伯的儿子在乡下老宅地基上,修好了一幢漂亮的房屋,作为一份孝心礼物,献给辛苦了大半辈子的爸妈。胡伯亲自撰写了家谱序列、大门前的楹联等。别忘了,这里是我们的根,胡伯这样反反复复对后人们叮嘱。而今大多数日子,胡伯老两口就在深山老家,与山野里的露水在早晨醒来,在夕照中的霞光里,胡伯与慈祥的邓妈坐在藤椅上,有时还相互给对方喂着零食,这温情的一幕,在乡村的炊烟里飘荡。胡伯真是一个与时俱进的老头儿啊,而今他还通过手机上网,视频聊天,抢红包,比一些年轻人还显得熟练。
我对胡伯的敬重,是从他亲人们的只言片语中,慢慢地得以一点一滴浮现。这个从小在传统诗书礼仪中熏陶成长的老头儿,他在茨竹深山艰难跋涉的岁月里,我很想靠近他,去触摸他当年的体温,感受他在那些年的山道上、破屋中、雨雪风暴天气里的心跳,甚至挣扎。
胡伯的三个孩子,不止一次跟我说过,爸爸这一生受到的艰辛磨难太多了。胡伯十八岁挑起家庭的重担,独立创办了两家供销社,当过“右派”,受尽屈辱,做农民大半辈子,在泥土里翻滚,当乡村郎中,养活支撑起了一个家。
在胡伯那四野苍翠青山下的老院子里,我与他断断续续闲聊着。当胡伯一头扎进那光阴的深水里去,有些事,他还是有些模糊不清了。我提醒他,别急,别急,慢慢来。很快,胡伯又如老房子着了火,那些岁月里的往事在他记忆里再次熊熊燃烧了。我就趁胡伯这些记忆还没燃成灰烬之前,用文字给予抢救,还原和再现当年一些现场。
胡伯叫胡珍宗(又名胡恒杰),才知道这是乡贤胡大伦给他取的名字,胡大伦是胡伯他爹。我在胡伯老宅后面山坡上,蓊蓊郁郁的林木中,见过胡大伦的墓。墓上,胡大伦一双剑眉,英气勃勃。胡大伦还躺在土里面,一直看护着胡家老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