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墨盘沉淀耕读家风
时间,或许是唯一不可再生的资源,而一旦镌刻在一些老物件上,打上人世的风霜,便成了时光,可以伴随着记忆流转。我家有一块已历经百余年风雨而又尘封近二十年的小砚台(方言又叫墨盘),刻着郑氏家族的苦难记忆,又承载着清贫山村的耕读家风。
老家在川南富顺县的偏僻山村,本无什么文脉可言。这方墨盘是祖父传给父亲的,最早却源于上个世纪二十年代。那时的乡下,有文化的可能就两类人:少数的地主乡绅与庙里的和尚师父。祖父的堂兄就是山下一座庙里的和尚,本已弃绝红尘,家中的一场变故,却让他不得不还俗回家。
曾祖父原本也是一个底层文化人,乡里的穷秀才。富顺自古重文教,明清两朝考出数百进士,有“才子之乡”的美誉,近现代就有“戊戌变法六君子”之一的刘光第以及后来名噪一时的“厚黑教主”李宗吾等。曾祖父也曾想通过科举考试而光宗耀祖,但辛亥革命后,帝制被推翻,他再无仕途之望,四体不勤的穷秀才只好到县城一大户人家做家教,也兼做长工。一次,到江边给主人洗被单,主人家小孩前来玩耍,不小心坠江,曾祖父下水去捞,却被床单缠住手脚,不幸淹死。那时,祖父尚在曾祖母腹中,成了没见过父亲的遗腹子。祖父的堂兄——(我们喊做大阿公)闻讯后,立即还俗,回来照顾我那可怜的曾祖母,祖父随后就出世了。还俗回家时,大阿公从庙上带回了这只墨盘。故而,这老物件至少也在百年之上。
作为隔房长兄,大阿公挑起了养育我祖父——他的小弟弟一家的重担。时常带着这只墨盘,为人写状纸,打官司,也在乡里婚丧嫁娶之时当司仪,逢年过节时给人写对联。小小的墨盘,为穷苦的郑家养家糊口立下了汗马功劳。等到爸他们几姊妹相继出世,大阿公已风烛残年,跑不动也说不动,就买了一些书和毛边纸,教他们认字、习字。读书写字,从此成为我们家可贵的家风。解放后不久,大阿公就去世了,这一方小小的墨盘却一代代传了下来,直到我们读小学,开始学毛笔。过年时,我们家都是娃们自己买红纸,自己编写春联。
树大分丫,娃大分家。爸他们五兄妹相继分家,老房子住不下了,纷纷改建新房,我们也就不停地搬家,加上中考、高考,上大学,我们再也没有机会练毛笔了。墨盘也就渐渐被遗忘。直到今年春节回家,年近八旬的老父亲颤巍巍地从碗柜顶上取下已经灰尘满面的墨盘交给我。我没见过曾祖父,也没见过大阿公,祖父也离开我们十余年了。接过父亲递过来的这不足半斤的石头,好像是一部古老的家谱,似乎很重很重。
墨盘已十分古旧,赭红色中已浸透墨黑,上有笔架,有小槽放墨块,中间镂空的可蓄水,边缘有佛经斜纹。父亲说,这墨盘是烧料子,就是大阿公庙上和尚们亲自烧制的,用它磨墨,不知抄过好多佛教经卷。我早已不练书法,只把墨盘洗干净了,供在书桌上,立即觉得墨香盈袖,时不时地吹来一股苍凉的微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