霉豆腐里寄乡思
乘车穿过重庆南岸真武山隧道,再往北行十余分钟,就到了峡口镇的村落。这里森林茂密、溪水清澈、山峦秀美,空气清新,是难得的休闲好去处。这天是4月中旬,阳光灿烂,树木新绿,我们几位文友来到这个仙境似的地方采风。在蜿蜒的兰草溪畔,有一座醒目的农家院子:米黄色的墙壁、宽敞的院坝、整洁的环境,令人感到分外清爽。这天中午,农家院子的主人“点豆花”招待我们。与众不同的是,桌上还特地摆放了几小盘豆腐乳、盐大蒜、腌洋姜,据说这是峡口镇农家菜的特色。
这几样咸菜或酱菜确实别具一格,单说其中的豆腐乳,就跟超市货架上陈列的那些品牌不一样。超市里的瓶装豆腐乳,是工厂采用菌种发酵方法,用机械化生产的,而峡口豆腐乳则是自然发酵,全部是纯手工制作。峡口豆腐乳还有一个明显标志,就是每块豆腐乳都用莴笋叶包裹着。值得说明的是,包裹豆腐乳的菜叶也是能吃的,并且很好吃,脆生生的。
据研究,豆腐乳含有多种人体所需要的氨基酸、矿物质和B族维生素,营养价值是很高的。除了开胃、调味,据说还能“去火”。
品尝着峡口纯手工豆腐乳,脑海里浮现出家乡的“霉豆腐”。
台湾诗人余光中那首写乡愁的诗,曾经风靡华人世界,令无数离乡背境的游子感怀感伤。余先生的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是一张窄窄的船票……而此时我的乡愁,却是这一块小小的霉豆腐(豆腐乳)。
遥想父母在时,我每年春节都要回老家探亲,节后临别时,母亲总要为我准备一罐霉豆腐。这是母亲自己做的,刚从坛子里抓出来,每块霉豆腐都裹着绿色的菜叶,柔软而绵扎。每年春节前,母亲都要做一大坛霉豆腐,这也是当地习俗,小镇上的人家大都要做。母亲做的霉豆腐,大部分是被在外地工作的子女带走了,每块霉豆腐都寄托着母亲对我们的爱和牵挂。回到工作单位后,那罐霉豆腐会吃上两三个月,早餐时下稀饭或者抹馒头,都特别爽口,淡淡的麻辣味特别能增加食欲。吃的时候也会浮现出家乡长长的石板街道、老家宽敞的瓦屋、母亲在厨房忙碌的情景。是的,一小块菜叶包裹的霉豆腐,就是家乡的味道,妈妈的味道,承载着我的乡愁。
母亲于2008年1月8日夜猝然去世。那个白天,80多岁的母亲还在为我们忙碌,她不顾年老体衰,去市场上买了几大块豆腐回来,切成小块,一层层铺放到稻草上。母亲盘算着豆腐块发霉、加作料和放坛腌制的时间,她要赶到春节前做好,好让我们回来时带些走。但是当天晚上九点多钟,母亲倒在了厨房里。
母亲走了,再也吃不到妈妈做的霉豆腐了,家乡的味道从此只留存在记忆中。
想不到今天在峡口镇的农家院子,吃到了跟母亲做的一样的霉豆腐,外形和口感都完全一样:都是用菜叶包裹,都是绵软爽净,都是微麻微辣,都是令人口舌生津食欲大增。
我眼睛有些潮湿,但还是控制住自己的感伤,注意听几个老人介绍本地的风土人情。
峡口霉豆腐历史悠久。当地一个做霉豆腐的巧手、将近80岁的婆婆说,她十来岁就跟妈妈学做霉豆腐,而妈妈的手艺又来自外婆。当地人家做霉豆腐都是这样一代代相传的。
峡口镇人家做霉豆腐是分季节的,一年只做一次,选在腊八节之后。这个时节,正是一年最为寒冷之时,食物容易保存。在农村,这个时候也是农闲之时。再说春节即将来临,熏烤腊肉与腌制咸菜也是正当其时。每年的这个时候,峡口的大部分人家,就要选择上等的“十月黄”(本地黄豆)制作豆腐,然后把豆腐切成火柴盒大小的方块,一层层摆放在上年收割的干净稻草上,让它自然发酵。等长出白毛后,就可以从稻草上收拢来,喷上白酒,裹满海椒面、花椒面和盐巴混合的调料,用莴笋叶包好,再码到坛子里腌制。一个星期或者十天半月后,新鲜的霉豆腐就可以出现在餐桌上了。
制作过程中,邻里乡亲会串门交流学习,如何掌握发酵时间,调料配备的比例,包裹霉豆腐用莴笋叶还是“瓢儿白”……每家每户的手艺原本是有差异的,但在互相观摩学习中,水平都上来了,每家的霉豆腐都是红皮白心、糯软如酥。
峡口村民每年仅做一次霉豆腐,数量有限,基本上是供自家一年的食用。当然也有做得稍多的,自己食用还有剩余,也会装几瓶几坛带到集市上交易。老人们说,以前当地最隆重最盛大的活动是真武山庙会。峡口村民都会翻山越岭走二十多里路去看热闹,顺便也带些霉豆腐、盐大蒜和腌洋姜去卖。旧时真武山上的真武庙香火鼎盛,每年真武大帝农历三月初三生日前后,都要举办极为热闹的庙会。庙会上不但有杂耍、川剧表演等多种文娱活动,庙前空地也会形成临时集市,买卖特色小吃和特产,重庆城及四乡民众都会到此一游。据传,当时有言,逛真武山庙会不带点大兴场(今峡口镇)的霉豆腐、盐大蒜回去,就不算真正逛过真武山庙会。峡口霉豆腐等咸菜酱菜在当时重庆人心中的地位从中可见一斑。
家庭纯手工制作,自产自销。峡口莴笋叶包裹的霉豆腐就这么几十年、上百年、几百年或者更长的时间,在峡口镇乡村传承至今。一代又一代的峡口人就这样体验着先辈舌尖的感觉,继承发扬先辈炮制食物的技艺,保持着祖先的传统和习俗。
峡口村民纯手工、纯自然制作霉豆腐的传统习俗,其实也是我家乡的传统习俗,是巴渝人整体的传统习俗。这种口味早从舌尖深入心底,成了我们味觉的依赖,成为我们乡情乡思乡愁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