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美食
我生活的城市,那时还叫万县市。三峡水涨,城市的下半身,早已淹没在了浩淼大水中。
我对老城的回忆,除了陋巷里早晨的吆喝、灰尘滚滚的马路、蛛网一样伸向天空的电线,就是当年万县老城里那些小馆子的美食了。
美食隐士一样隐于民间,往往暗藏在那些毫不起眼的小馆子里。我作为当年老城里一个地道的老食客,还在一往情深地凝望那些小馆子里的食物。
总觉得那时万县老城的天,蓝得晃眼,有时空中大团大团的白云,如怀孕的母羊一般缓缓漫步。白云下,老城里还在烧煤炭的小馆子,烟囱上吐出股股烟雾,一直升腾到云霄。小馆子里的大门、墙壁、地板、桌椅上,都有烟火袅绕过后的包浆浸透。这些小馆子更能够温润人心,不像某些大酒店里的杯盘狼藉,有时候那只是作为以吃喝为名义的一个表演场所。
小馆子里整日飘忽游荡的油烟味,就是烟熏火燎的人生。我热爱着小馆子里的一道道美食,它就是我人生的一部分。那时万县城里一个写诗的文友说过,人在酒足饭饱过后的世界观、人生观是截然不同的。尤其是当我遇到人生低迷,遭到美人冷遇,我就大踏步往那些小馆子里昂然走去,每一个步子都是扎扎实实的,小馆子里的每一道菜都对我含情脉脉。
瞧,我一个人在小馆子里开始啃猪蹄了,开始一个人剥新鲜的花生和毛豆了。我还喝一两杯当年的高粱白酒,眼前的生活,很快出现微醺的醉意,朦胧的景象了。我的忧愁,在邓丽君缠缠绵绵的歌声中烟消云散了。
那些年,三峡水还没有盈盈上涨,我穿着41码的球鞋,终日在万县老城里东游西逛,同一个诗友去城后太白岩上朗诵小诗,天边云层里有远雷隐隐。有天,这个诗友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个咸鸭蛋塞给我说:“文学圈儿里,能吃到我妈做的咸鸭蛋,就你一人!”在那些文友的聚会中,我遇到了一个小女子,她外面穿得干净朴素,但每天为我必换的内衣,让我销魂。就是在那家有酸菜鱼小火锅、猪蹄花砂锅的小馆子里,我这个乡下人,把自己的委屈、愤懑、抱负和盘托出。多年后想起来,我这个乡下人,谈话里肯定有吹牛的成分,那个戴斗笠的农民,他不是向我吹嘘山林里有老虎吗,看他那认真的样子,目光里是依然憨厚的。小饭馆里的食物如乡下人一样亲切随意,因为这里的猪蹄子,肯定不会卖到熊掌那样贵。
有家小馆子里矮胖的“武大郎”,每逢为我们的吃喝结账,他哗啦啦拨拉算盘时,陪伴我的小女子,都要重新核算一遍才放心,有一次,她发现“武大郎”多收了我5毛钱,“武大郎”带着歉意地退还了我们。当一个女子开始心疼你的钱时,她大概是疼上你这个人了。
夏天的小馆子里,电扇哗哗哗地吹,厨房里的伙计脸上汗水直淌,厨子们差不多都是我的老熟人了。我说:“程老三,出来和我喝一杯冰啤吧。”肩上搭着一张汗帕子的程老三出来了,他喝了一杯酒后告诉我,他有肾结石,家里的女人身体也不好。春日里的小馆子,小馆子里的吴老板有次告诉我,有乡下池塘里打来的鲫鱼,油炸几条好么?我说,行。吃着油炸鲫鱼,喝着补肾的酒,突然想起我老家的水塘边,母亲在用锤衣棒拍打着洗衣服。
有一次,在一家城里小馆子里,我竟遇到了老乡刘二娃,刘二娃卖了一担藕,也来小馆子里喝酒。我欣喜不已,一把抓住刘二娃,让他告诉我一点乡下的消息。刘二娃说,五保户王老头死了,火化后就用一张红布包了掩埋。那天,我同二娃竟喝得高了,让我羞愧的是,他用一担卖藕的钱,帮我付了那天的酒钱。小馆子旁,有几棵参天大树,风吹树叶响,落下来许多小果子,有次,我和一个朋友就剥开果核下酒。
我常常回想起临江吊脚楼边、青苔覆盖房檐上的那些小馆子,我在小馆子里吃下的美食,喝下的老酒,足以让我在年老时反刍老城的生活了。当年那些小馆子,而今已在滔滔大水之下,有天,当我一个人来到波平如镜的江面冥想,眼前突然出现一个煮好的猪蹄子跃出水面的情景,那肯定是从小馆子里冒出来的,它回来找我了。
这些年,好多的人在我的视线里渐行渐远,但老城小馆子里那些美食,我还可以一一罗列:猪心肺炖萝卜、红烧猪蹄膀、红薯粉蒸肉、鸡搞粉、风萝卜炖腊肉、咸菜烧白、凉拌卤猪头肉、糯米腊肉饭……旧日美食归来兮,老城岁月在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