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人有古镇情结,我亦不例外。
近来闲暇时间颇多,读书之余仰天独忖,少时的镇安场,如行云不时从眼前飘过。细思之,方有悟。自己苦苦寻觅的所谓古镇情结,其实是附庸风雅,不过是常人的“乡愁”罢了。我非镇安人,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在镇安求学、生活二年余,故自视为镇安人。
镇安场位于南河和桃溪河交汇处。镇安人称南河为大河,桃溪河为小河,场后的小溪为河沟。尽管以南河、桃溪河命名很是阳春白雪,但不如大河、小河来得粗犷、痛快、直白。大河上一座水泥的平板桥连通南北,小河则以檩子木板架设起“板板桥”与丰太相连,河沟上一座玲珑的石拱桥去往粮库。石拱桥上可观景,往下看,九龙山潺潺流下的清泉,时而在巨石的缝隙中穿梭,时而在平缓的沙滩上驻足。五彩的桃花鱼和黝黑的麻麻鱼游弋其间,使这条河沟充满了灵动与生机。
镇安场头在大河边,十数级斑驳而光滑的石梯把场与河边的路连接。一棵冠若云伞、干如盘根的黄葛树屹立在场口,守护着场上的喧嚣与静谧。站在场口凝视匆匆而去的河水,古朴的镇安场便有了码头的味道,抑或去古不远倒真是码头。
场口八字型,一家理发店就在八字边上。理发店是场上不多的砖瓦屋,说是理发店,其实并无严格的店面,只是门阔点而已。店是私营的,师傅姓杜,好客又极善言,店外黄葛树下自然就成为清客们的所在,尤其是二五八赶场天,店主预备着几根板凳,以供赶场的过客小憩,于是小店就成了口耳传递之处。店铺还算宽敞,一把木制理发椅居中。理发椅是可以放下半躺的,我曾经观察数次,竟未解开木椅躺下的机关。墙上挂着铁皮水桶,盛满了温水,洗头时用管子抽水,甚是方便实用。杜师傅虽是场上唯一的理发师傅,手艺却不马虎,不管男女老少皆能应付自如。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风气已开,场上时有来烫卷发的客人,杜师傅会将两把前端半包的钳子放在火炉上烧,待其微红取出稍凉,便拿着钳子上下其手在客人头上翻飞,此时头发会冒出细烟和微焦,然而客人并不喊娘叫爷,仍躺在椅上闭目养神。我初见此景,甚为杜师傅和客人的大胆而惊奇,于是也曾拿头一试,果然烫发不烫肤。
镇安场不宽,街面用石板铺成,凹凸的石板路被踏得棱角全无,雨珠撒泼在油光的石板上,会溅起一路雨泡,甚是好看。场上的农具社照例是高调的,呼哧呼哧的风箱吹得火炉怒燃,一阵叮叮当当的敲击声悦耳动听,像是给鼎沸的叫卖声、交易声配上节律。不远处,合作商店的餐馆顾客盈门,餐馆的菜目张贴在墙上,食客进门必先仰面诵读,其尤以包子和卤猪头肉最受欢迎。那时下馆子得先买牌子,竹制的牌子上刻着数字以示金额。买好牌子交给一个矮矮胖胖的厨师,厨师年龄不大,大多食客叫他“憨师傅”。大锅在土灶上静候着,待食客点好菜,“憨师傅”便麻利地配菜、拌菜。单手端起大锅,先是在锅边“当当”两下,像是开场锣鼓,大号的勺子便在瓦盆里舀油,菜油在锅里噼噼啪啪欢跳。食材借“憨师傅”翻炒腾起火苗,此时诱人的香味已弥散开来,食客的胃口也已调到了嘴边,“憨师傅”又“当当”两下,菜便即可上桌了。
场上的房屋大多是板房,街上以住家居多,门市则星罗棋布散落在场上。供销社的综合门市就在场尾,灰白的墙上镶嵌着语录“发展经济,保障供给”。供销社的药铺就在语录的斜对面,谭叔叔是药铺的负责人。记忆里药铺只抓中药,不拿西药。药铺的一壁全是药柜,每一抽屉外都工整地写上药名,柜台上摆放着精致的药秤、药杵和号处方的毛笔。顾客拿来单子抓药,谭叔叔会习惯地对单子审视一遍,无误后才会问:抓几服。据我旁观,谭叔叔的药铺有两样东西是多余的,一个是标签,一个是药秤。我看谭叔叔抓药从不看柜上的标签,抓出的药绝无张冠李戴。每味药上秤,定是平秤,确有张秉贵的一抓准。我曾傻傻地提议将药秤和标签丢掉,谭叔叔向我笑笑:顾客放心些。确实,秤、签都是一颗责任心,这是老辈人的坚守!
随着三峡工程蓄水,镇安场已然随波而去,大河对面崛起一座新场,虽还是二五八赶场,但已全无当年的况味了。每每于此,我都唏嘘不已、感慨万千,无尽的“乡愁”哟,还能带我赶一回魂牵梦绕的镇安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