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母亲偶尔会翻开家里一本旧相簿,里面大多是她在浙江打工时拍下的照片。那是母亲第一次离开家乡去外地打工,也是唯一一次。她是早春三月去的,和家乡纺织厂里几个年纪相仿的同事一起,在熟人的介绍下去往杭州。在那之前,对于母亲而言,杭州只是在课本里出现过的地方。西湖断桥、杨柳依依,书里那些美好的描述让她们对这趟“冒险”的终点充满了期待。然而,迎接她们的却不是想象中苏杭明媚的春光。漫长的乡村泥泞马路、田埂间时常游走的小蛇、缝纫机永不停歇的厂房车间、逼仄狭小的员工宿舍、吃不惯的甜腻饭菜……这一切难题直愣愣地横在这群才25岁左右的女性面前,像是一座难以翻越的大山。
在翻阅旧相簿时,母亲会和我讲起浙江发生的事,这些难题只是她言语里偶尔泄露出来的小情绪。在母亲的讲述里,关于这段往事,她只保留了美好而明媚的画面。西湖边上的鲜红裙摆,笑靥如花的几个年轻人,在断桥头、湖心亭旁、公园草地上留下的只有欢笑和对未来生活充满期待的奕奕神采。
母亲一直都是这样,开朗、乐观、充满干劲,面对生活带给她的苦难从不轻言放弃。
因为同行的一个同事身体出现了问题,母亲他们一行人草草结束了在浙江的打工生活,回到了重庆。父亲对此很高兴,但母亲却高兴不起来。因为没过多久,她之前工作的毛线厂因为资金问题倒闭了。母亲是个不服输的人,丢了一份工作那就再找。但那时,找一份工作却不是那么容易。效益好的工厂不缺人,效益不好的只想着裁员,更不会招人。进厂工作这条路受阻后,母亲着实苦恼了一段时间。对她而言,想要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因为小时候一场医疗意外导致她的右脚落下了残疾。但她始终斗志昂扬,不仅自己积极寻找工作,也托人四处帮忙打听。就在这时,从海南回来的四姨给母亲出了一个主意,让她去学三轮车。那种车换档、离合都是用手操作,即使脚部残疾也能驾驭。一开始家里人都不太同意,第一个反对的就是外婆。“学车太危险了,要是还没学会就出了事情可怎么办?”这样的问题母亲也不是没有想过,在那时,四个轮子的汽车很少,三个轮子的车也不算很多。面对这未知的挑战,母亲终于还是力排众异、迎难而上了。好在,母亲一直都是个眼尖手巧的人,虽然她个子不高、对机械也是一窍不通,但她手上的老茧、磨损的鞋底都不会隐藏她的努力——母亲如愿成为了一名三轮车驾驶员。
那个时候,三轮车作为补充汽车、公交车的交通工具,在农村很受欢迎。比起看上去有些危险的摩托车,很多人赶集、走亲戚都更愿意乘坐三轮车。于是母亲便开着车行驶在乡间的大路小路上,在飞扬的尘土里忙碌着、辛苦着、操劳着。有的时候她也会带上我,遇上客人多,我便背靠着母亲,挤在她的座位上,听着车厢里大妈们的闲聊,看着窗外激起的尘土,一天天地度过我的童年。后来上了小学,母亲又新增了一项“业务”——在接送我上下学的同时,顺带着接送同路的其他小伙伴。于是每天早上的上学之路便充满了欢乐,三四个小孩坐在一起,像一群小鸟似的,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母亲便成了一只大鸟,载着我们“飞”向学校,走向自己人生最初的起航站。
就这样过了十多年,在我即将步入高中时,母亲再一次失业了。因为经济发展、城市建设,三轮车逐渐被淘汰。和母亲一样的一批残疾人驾驶员分到了一辆代步车和每个月一千多的“工资”,便匆匆说了再见。那之后,有的人回归了家庭,有的人做起了小生意,还有的人开始学开汽车。母亲当然也闲不住,在她的理念里,人生只能靠自己的奋斗和努力。做过一段时间小生意后,同村的一位阿姨找到了母亲,介绍她“重操旧业”——做回纺织工作。原来,不久前在我家附近新开了一家工厂,专门做军装,正需要一批纺织工。听闻这个消息,母亲既高兴也有点担心,这么多年没有摸过缝纫机还能不能做好,她心里也没底。“没事啦,再慢慢熟悉起来就好了呗。”于是,母亲又走上了纺织岗位,一点一点重拾当年的手艺。
虽然如今已不再年轻,每天在缝纫机前坐上好几个钟头腰酸背痛得厉害,但每次视频时,母亲还是笑着对我说:“你现在工作上好好奋斗,我也还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