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穆帝永和三年(347年),大司马桓温率军西征伐蜀,进至巴东鱼复(今重庆奉节)时留下一首《八阵图》诗:“访古识其真,寻源爱往迹。悉君遗事节,聊下南山石。”五言四句平铺直叙,并没有多少诗味,但却开启了观照“八阵图”的诗歌先河。
八阵图原本是诸葛亮的一种阵法。《三国志·诸葛亮传》记载:“(亮)推演兵法,作八阵图。”八阵图遗迹传世有三处:一在今陕西勉县,一在今四川新都,还有一处就在今之重庆奉节。奉节的八阵图又有“水八阵”和“旱八阵”之分,前者在白帝城西约五里的大江之滨,后者在白帝城东十五里的石马河谷,三峡库区蓄水以后再难见其风貌了。
桓温是东晋重要的政治家和军事家,其在东晋的地位和影响,不亚于诸葛亮在蜀汉的地位和影响。作诗之年,距蜀汉灭亡不过八十四年,距诸葛亮辞世也只有一百一十三年,可以说是并不遥远。他对诸葛亮其人其事不乏了解,虽然尊敬,却并未到崇拜乃至迷信的程度。既有机会一睹八阵图遗迹,他就不辞军务繁忙,要往实地看一看。“识其真”三字直抒胸臆,整首诗值得后人嘉许的,正是这一识真精神。
究竟桓温识得什么真,他后续无诗言明,史料也无蛛丝可寻。倒是百余年后,北魏郦道元的《水经注·江水》中有了具实描述:“江水又东,迳诸葛亮图垒南,石碛平旷,望兼川陆,有亮所造八阵图,东跨故垒,皆垒细石为之。自垒西去,聚石八行,行间相去二丈。”由此看得出,八阵图的自然基础是江滨石碛,又加上了有规划的人工垒造。但郦道元还写道:“今夏水飘荡,岁月消损,高处可二三尺,下处磨灭殆尽。”可见越往后的后来人,能识别的八阵图真相,注定不与“诸葛图垒”完全一样。
距桓温作诗四百余年后,寓居夔州的杜甫也以《八阵图》为题,写过一首五绝。前两句“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对诸葛亮的历史功业倾情礼赞,推崇备至。后一句还特别点醒,是诸葛亮的英名成就了八阵图的美名,而不是八阵图天生便有名,据史立言,破题见真。后两句“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进一层融古今于一炉,寓情景于一体,既笼括了八阵图的自然态势和延存大貌,更表达了对当年由于刘备的拒谏失策,执意伐吴,以至诸葛亮力主的联吴大计横遭破坏的无限惋叹,真意与真情更喷薄而出。若缺后两句,这首《八阵图》断难成为千古名诗。
比杜甫略晚,刘禹锡的五律《观八阵图》也真实感人,创意不凡。首联“轩皇传上略,蜀相运神机”,由神话传说到历史述闻,概述八阵图的来历。颔联“水落龙蛇出,沙平鹅鹳飞”,暗含“观”意,描画形势,虚与实共舞,情随景齐飞。据传八阵图分作天、地、风、云、龙、虎、蛇、鸟八阵,上句以“龙蛇”统代,下句的“鹅鹳”又对应着鸟,遣词造境相当精妙。由之而转到颈联“波涛无动势,鳞介避余威”,意谓历经四百余年的江流冲洗和岁月磋磨,八阵图犹未减其威势。但尾联收合,却是“会有知兵者,临流指是非”两句,诗旨指向了该当出现真正懂得军事的人,才能身临大江流水,辨识清楚八阵图是否果真如此神奇。其隐含意味,仿佛在说文人渲染多属空谈。
推详刘禹锡本意,他或是暗自认定,先前诸葛亮利用江滨碛石,加以人工垒砌,无非构建出一处八阵图的模拟实景,以用来训练将士罢了,说得太过,反而失真。后世的《三国演义》第八十四回所写的“孔明巧布八阵图”,就是一个夸饰过度,导致失真的典型个例。鲁迅批评《三国演义》“(欲)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此一情节与“借东风”都堪称确证。刘禹锡固然不能后知五百多年,但他当年发出那样的感慨,理当会有其特定针对性。
再往后,北宋仁宗嘉祐四年(1059年),“三苏”父子结伴出蜀,苏氏兄弟都在奉节以《八阵碛》为题写过一首五古诗。苏轼的那首长达三十句,在识真上别开生面。前十句由自然环境的“平沙何茫茫,仿佛见石蕝”写起,转至人世变迁的“孔明死已久,谁复辨行列”,从而引出“至人已心悟,后世徒妄说”的独特判断。后二十句进一步纵论三国历史,从“自从汉道衰,蜂起尽奸杰”,到“孔明最后起,意欲扫群孽”,终至推导出了“志大遂成迂,岁月去如瞥”,“惟余八阵图,千古壮夔峡”的警奇论断。就独具只眼而言,这委实超过了他的前人。
唐诗以情胜,宋诗以理胜,苏轼的诗显然比杜、刘的诗更理性。尽管在诗里,不宜让理凌驾于情上,但专注于探究和揭示八阵图的历史本真,毕竟理贵于情,因而苏轼的这首《八阵碛》颇值得一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