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沈德潜选编《古诗源》,从上古一直选到隋代,除开“‘三百篇’、楚骚而外,自郊庙乐章讫童谣里谚,无不备采”。他正确指出,“汉以前歌词,后人拟作甚伙”。验之《击壤歌》《康衢谣》《禹玉牒辞》等类,汉以前歌词的确缺少古朴民歌味。但汉以降歌词,就可信得多了,因而每一朝他都注意选。
在《古诗源》卷九的晋诗部分,沈德潜于无名氏项下选入十五首歌谣,其中的《淫豫》《女儿子》《三峡谣》三首都采自三峡地区。占比五分之一,仅这一点,便未可小觑。何况这些三峡谣,对当世和后世的文人雅诗还产生过广远影响,其价值之珍贵,当是不言而喻。
所谓“淫豫”,亦即通常所称“滟预”,二者属于一声之转。据《国史补》说:“蜀之三峡,最号峻急,四月五月尤险,故行者歌之。一作‘滟豫’,峡中之滩也。”其原迹近瞿塘峡口,历来上下行船都必须对之十分敬畏,否则很容易船毁人亡。《淫豫》所歌“淫豫大如马,瞿唐不可下。淫豫大如象,瞿唐不可上”,即为滟预堆及其滩险的真实写照。后来唐代刘禹锡《竹枝词九首》里的“城西门前滟预堆,年年波浪不能摧”,元稹《楚歌十首》里的“倒入黄牛漩,惊冲滟预堆”,都反映出滟预之险。直到1959年冬天炸去以后,那一段航道方才变平安了。
《女儿子》仅七言两句:“巴东三峡猿鸣悲,夜鸣三声泪沾衣。”《古今乐录》说:“女儿子,倚歌也。三峡谓广溪峡、巫峡、西陵峡也,林木高茂,猿鸣至清,行者闻之,莫不怀土。”还说“凡倚歌悉用铃鼓,无弦有吹”,可见倚歌是一种用铃、鼓、笛等吹打乐伴奏而唱的民间歌谣。不难看出,《女儿子》的歌词与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江水》所引《渔者歌》的“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颇相近,很可能是同一歌谣传唱改词的不同版本。北宋郭茂倩纂《乐府诗集》,就把它们合为两首,题目统称为《巴东三峡歌》。沈德潜作的自注,还特别点出“说猿声之悲始此”,尽管他认作晋诗有所失误,将始时延后了。梁简文帝萧纲《蜀道难》里的“笛声下复高,猿啼断还续”,分明化用了三峡歌谣。后来李白《早发白帝城》里的“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尤其将之化用得活泛自如,并且将悲转化成喜。
《三峡谣》是四言四句:“朝见黄牛,暮见黄牛。三朝三暮,黄牛如故。”所歌黄牛峡,在西陵峡东段。它确如沈德潜自注所言,“四语中写尽纡回沿溯之苦”,有助于了解三峡成库以前上行的艰难。李白于唐乾元二年(759年)流放夜郎途经三峡时,心情抑郁,写过《上三峡》一诗。其后四句乃:“三朝上黄牛,三暮行太迟。三朝又三暮,不觉鬓成丝。”若与先前所写《巴女词》描绘出的“巴水急如箭,巴船去若飞”,以及遇赦后的《早发白帝城》对照着读,其间无论是自然险易,还是人生忧乐,交织着的情致和哲理都是如此繁丰深长。
三峡谣的珍贵价值,远不止于由此及彼,由民间歌谣看文人雅诗。而且很可能,其间的《女儿子》,以及与之紧密关联着的《渔者歌》,还是民歌竹枝词的原初形态,起码也肯定是跟民歌竹枝词天然存在着亲缘关系。
为什么这样说?清代王文诰《苏诗编注集成》中的《竹枝歌》注即已指出,竹枝词“自唐以前已有之,故(明代)方密之以为起于晋也”。近人任半塘《声诗格调·竹枝考》进一步证实:“竹枝之出于乐府者,曰晋、曰齐梁”。从时间和空间两大维度看,竹枝词都同《女儿子》《渔者歌》有着与生俱来的历史同一性。尤其关键的是,前文所引《古今乐录》对于倚歌特色的诠释,与刘禹锡《竹枝词序》所说的“里中儿联歌竹枝,吹短笛,击鼓以赴节”如出一辙。久已失传的民歌竹枝词,大有理由认《女儿子》《渔者歌》为宗亲或者近亲。
无须怀疑仅七言两句,有没有资格称竹枝词。唐代皇甫松的《竹枝六首》,全由七言两句构成,如其二:“木棉花尽(竹枝)荔支垂(女儿),千花万花(竹枝)待郎归(女儿)。”七言两句已然独立。文人竹枝词既然如此,民歌竹枝词自当无碍。而且前四后三约定俗成所用的衬词,前一个“竹枝”显然来自边歌边舞男女手中摇动的竹枝,后一个“女儿”也显然取自共男歌舞的众多女儿们,正好比今人唱民歌时帮唱“妹娃子”。
三峡谣,竹枝词,一千七百多年以来滋润过多少骚人墨客,小至于巴蜀诗歌,大至于中华诗歌,都从中受益良多。当代诗人和当代诗歌,如果承认其为一条珍贵的经验,该不该自觉学习、借鉴一点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