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春是孟轲的弟子,他信奉的却是纵横捭阖之术,给公孙衍、张仪吹喇叭抬轿子。《孟子·滕文公下》因此记载了景春之问:“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景春眼中只见权势并夸张其威力,合纵连横的公孙衍和张仪一旦发怒,天下诸侯就会诚惶诚恐,只有他们安居家中,天下才波澜不惊。
景春或许是“吓尿体”的始作俑者。他仰之如日月的大丈夫,孟夫子却不以为然。原因安在?在儒家理念里,纵横家公孙衍、张仪之流,朝秦暮楚,事无定主,反复无常,善揣摩,通辩辞,会机变,无所不出,无所不入,无所不可。此乃小人活画符也,与大丈夫风马牛不相及。
景春之问,吹嘘纵横家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其实代表战国时期精神道义的一种取向,亦如当今对权势财势毫无条件的顶礼膜拜。百家争鸣,儒家企图占据道义制高点,孟夫子扭住“景春之问”的由头,从修身齐家治国一番抽丝剥茧,中国文化里从此有了“大丈夫”正本清源彪炳日月的定义。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高官厚禄收买不了,贫穷困苦折磨不了,强暴武力威胁不了,这就是大丈夫。大丈夫的种种行为,表现出英雄气概,皇皇青史因此流淌着让岁月肃穆的血性。在儒家理论里,道义凝聚血性,血性又喂养道义,所以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鲁迅先生说:中华民族从来不乏埋头苦干的人,拼命硬干的人,舍身求法的人,为民请命的人……他们是中国的脊梁。
民族的脊梁人物,必然是血性人物。浩如烟海的史册,若排开干巴巴罗列帝王将相、汲汲于一朝一姓的狭义史书,其余多是浸染血性之作。南宋无名氏《三朝野史》载,彭大雅知重庆,大兴城筑,僚属谏不从。彭曰:“不把钱做钱看,不把人做人看,无不可筑之理。”继而城成,僚属乃请立碑以纪之,大雅以为不必,但立四大石于四门之上,大书曰:“某年某月,彭大雅筑此城为西蜀根本。”其后蜀之流离者多归焉,蜀亡城狱无恙,真西蜀根本也。
历史背景是:南宋端平二年(1235年),元军南侵巴蜀,攻破成都,宋军残部退守重庆,彭大雅临危出任四川制置副使兼重庆知府,力排众议抢筑重庆城。彭大雅冲劲十足、血性十足,促南宋形势已是河决鱼烂,容不得瞻前顾后的拖沓,容不得官样文章的推诿塞责。彭大雅的血性作为,沸腾了巴蜀的血性抗元,独钓中原,促南宋局势再撑了四十年。若站在宋元鼎革历史经纬度上去考量,血性彭大雅的意义,葆有了南宋国体的一份尊严。
力挽历史颓势,无血性不可。清朝之咸丰、同治年间,国势飘摇,然而历史有幸崛起了曾国藩、左宗棠、彭玉麟等人物,使得清朝出现史家所称的“中兴”气象。对此的种种论述,绕不开“无湘不成军”的评价。湘军统帅曾国藩主张“血性为主,廉明为用”,提拔将领必备两大素质,一是“有血性而不忘本”,二是“有诚意而不扰民”。
曾国藩视忠义血性男儿为国之柱石。在其传世的众多书札中,看得出他推崇血性而鄙夷官气。官气多者好讲资格、好问样子,办事无惊世骇俗之象,语言无此妨彼碍之弊。其失也奄奄无气,凡遇一事,但凭书办人之口说出,凭文书写出,不能身到、心到、口到、眼到,尤不能苦下身段去事上体察一番。清朝夕阳西坠,曾国藩鉴于湘军将士忠义已散血性已衰,就毅然裁撤掉大部湘军。官气一盛,血性即无。
历史大变局的多事之秋,敢作敢为的血性人物最能映照出整个民族的精神风貌和文化内蕴,正所谓“时穷节乃现,一一垂丹青”。有等兜售“心灵鸡汤”的所谓智者,总是想方设法开导人们制怒,把道义凝聚的公愤压进丹田,把血性消融在冰水里。愤怒出诗人,没有血性愤怒的人生是残缺的。男儿无性,纯铁无钢。当国家的尊严受到侵害时,好男儿无妨放肆一怒。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中华血性所裹挟的历史谱写意义,是国家和民族的瑰宝,容不得官气和腐气的污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