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进山

上世纪90年代，万县日报、万县电视台记者首次到下庄采访。

崇山峻岭，崇山峻岭……

目力所至的崇山峻岭忽然裂开一道缝，地缝的下面有一个村庄。

世人的目光都从山岭上平平地扫过去，不会转弯，遗漏了巫山之谷底的三四百号人。

记者的触角，探呀、寻呀、扫呀、描呀，看见了下庄。

摄像机是村民的背篼背进去的。装着采访本钢笔录音机的挎包是县里干部背进去的。小伙子一个个走着、爬着，有两位记者同是巫山人氏呀，手扒岩上抖抖颤颤的，哆嗦着念叨：“没走过，没见过……”

三五个记者，就在山民家里分居，烤着转转火，吃着洋芋果，睡着包谷壳，躺着数星星。“吃螃蟹”也不是这样吃的呀，螃蟹还有脚爪可扳哩，这儿山民的草棚石瓦屋全在悬崖边上，做梦翻身都没个扳得住的地方……

去修路工地现场采访吧，这儿有现无场，村民从高岩上腰缠绳索吊下来，打一下锤头荡一下秋千。岩隙间挤了几个人，打炮眼，抡不开二锤就用手抠——那千年老岩都是用指甲抠得下来的么！一位胆大的记者要拍照，人机绑着绳索吊下来，没地方站呀，退不开呀，两位村民一手揪住藤蔓，一手搂着他的腰，命悬一线的状态下搂搂抱抱摄下的镜头，你说那些画面该多温暖！

下到岩隙回不去了，就和村民一起就地过夜吧。头尽量朝里，脚尽量朝外，并排摊在地里的大萝卜，一个个腰缠的不是万贯，而是岩上垂下的藤蔓，深渊就在咫尺，千万改掉睡觉翻身的习惯呐！

这天村支书毛相林流泪了。铁打的汉子，挪取自家生活费用来修路被亲戚骂得狗血淋头也没流泪呀，手掌上血泡垒血泡疼得要命也没流泪呀，这次为什么？

外出打工挣钱挣得好好的村民黄会元被他喊回来修路，第二天就被飞石砸倒在工地上，他心疼啊，他内疚啊，堂堂五尺汉子有泪也轻弹！黄的父亲想了一晚，叶子烟裹了一晚。翌晨他对村支书说，算了，人走了，那是他的命。路是要修的，你说，要我老头子做什么？

还要做什么呢？老少合一心，全村抱成团，不信下庄没出路，不信鸡毛不上天！

下庄终于上来了。共和国的视线投向了下庄。共和国的新农村举起了下庄。共和国小康的路上走着下庄……

天路8公里

这儿也叫天路，那儿也叫天路，那么天路有多长？

8公里！

起点：海拔200多米的谷底；终点：海拔1100多米的山顶。

锲进峭壁，勒紧悬崖；盘旋而上，左弯右拐；地缝起步，直逼云天……

从头到尾，尽在猿猴的视野里，都在山鹰的翅膀下，全在峡雾的包裹中——却不在修路的常识里，不在外界的认知中。

8公里，三四百号人，修了7年……

春夏秋冬，白日夜晚……

爬壁，荡绳，风餐，露宿……

钢钎，二锤，黄药，雷管……

手抠指刨，肩顶足蹬，杠掀锄撬，真可谓赤条条一个一个人，光溜溜一群一群人，使出爹妈带来的肉身十八般武艺，葛藤一样缠在山岩上，壁虎一样黏在峭壁上，这才叫咬定青山不放松啊！

到处山里人都在盼天路、修天路；住在“下庄像口井，井有万丈深，来回走一趟，眼花头又昏”这个极端地理环境的山里人，也在盼天路、修天路。这一条天路太遥远——祖辈望穿双眼，人一辈子呀，怎么走一步路都这样难！这一条天路太切近——“山凿一尺宽一尺，路修一丈长一丈”，从“井”底伸向云端，只7年……

不是只7年，而是竟7年啊！几辈人的渴盼撑起来。6条生命垫起来。几百人的血汗垒起来。人民政府的支持投进来……

不要说一个“难”字了，不要说一个“苦”字了。千百年僻远山乡贫困生涯的经验说，难到极致便不再成其难，苦到尽头便不再成其苦。“井底”农民寻一条出路，开一条天路，难则难矣，苦则苦矣，可一旦爬上“井口”，天地就豁然开朗了，春暖花开的模样都通透敞亮得多，不是么？

人问天路有多长？下庄人回答说——8公里。天路啊天路，长度单位的8公里，竟然可以从地下到云端，从脚底到心间，从咫尺到天涯，从有限到无限……

载誉归来

载誉归来，证书上写着：“全国脱贫攻坚楷模毛相林”。

这一行程，一反常规，不按正常套路出牌。当天——2021年2月26日下午1点，毛相林回到巫山县城，迳直去找一位水果经销商。北京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对接“纽荷尔”柑橘的销售线路，村民袁堂山家的柑橘下树几天了，再不及时售出，损失就大了。袁堂山，最后一批脱贫的贫困户，家有急难，夹起螃蟹要火烧啊！

谈妥，驱车回到村委会。盼望，等待，聚集，热烈，和群情振奋的乡亲们分享，分享喜悦，分享荣耀，分享动力，分享希望。傍晚回到家，喝口水，喘口气，摸摸两个扑上来要抱抱的孙孙的头，连夜来到堆满柑橘的袁堂山家。

村民每家每户柑橘树上的橙色果果，沉甸甸的，时刻坠在毛相林心上。还有绿色的西瓜，蓝色的劳务输出……村主任的心是三种颜色做的，一种是村民数着的钞票的橙色，一种是庄稼地里布满的绿色，一种是看向远方的希望的蓝色。

所以他抓住每一分每一秒时间，在心上掂量，在心上涂抹，在心上描画。村主任的心大着哩，他要描好三色，他还要绘制下庄小康生活七彩的颜色哩！

于是紧接着第二天，村委会上，他和村干部们又把下庄村的版图拿出来，重新捋了一遍，重重地新新地捋了一遍。

我懂得载誉归来的含义了：把巨大的荣誉还给乡亲们，紧接着把乡亲们眼下手上正在做的活儿接过来，眼里看到的将来要做的活儿接过来，争分夺秒去做，一鼓作气去做，做好，做实，做妥，做圆满，做漂亮。难怪老百姓亲切地叫他“心上人”——搅得一村老老少少清一色齐刷刷心上心下激动不已浮想联翩装满幸福蓄满憧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