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云,量词是朵,只有花朵才这么说。其实大堆大堆的云也是天上流动的山峰,一片云,就是云峰中绽开的一朵花。
云朵下面,是一条河流,是一座山峰,是炊烟袅袅的村庄,还有清凌凌的水井。一口井是眼睛,它与一朵云深情凝视,当一朵云在水井里晃动,看花了眼,恍然以为是落入了纯白的棉花。
云朵下面,我见得更多的是大地上的一个人。一朵云下面,对应着一个望云的人。
有年春天,我去一个叫做麻柳的村子看望老友,他从城市去村子认领了一亩撂荒的水稻田。我去时,正是插秧季节。一把一把的秧苗被稻草捆在腰间,一个站在田边的农人抛下的稻苗在风中呈弧线下落,发出“呼、呼、呼”的声音,稻苗的根须,俨然它的脚,它要急切地赶赴稻田泥土里去扎根。天蓝得水汪汪的,云朵下面,我看见友人在稻田里插上一行秧苗,就后退一步,稻田里倒映着云影,插秧的人是不是从空中降落。
秋收时节,谷香漫漫,我在云朵下面,看见友人在收割稻子,他用手指从稻穗里掐下一粒谷放进嘴里一咬,他白牙之间发出“嘎嘣”一声响,稻子熟了。我看见,友人咧嘴一笑,俨然一个老庄稼人在收获季节稳稳的开心面容。
一粒谷来到世间,经历了季节里的风雨雷电。浮想起少年时老家村子上空一朵白云下,一个老农人,满面沟壑尘灰,他朝那朵云缓缓跪下了,嘴里喃喃,老天爷,求求你下雨吧。赤日炎炎下,稻田干枯出一道道口子,如望天求雨时嗷嗷待哺的大嘴。老天有眼,一朵云在黄昏的风中变幻了颜色,它与庞大的云朵家族汇合成黑压压的天色,在闪电撕成的蛛网云层中,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雨降落到人间大地,稻田有救了。夜色里,昆虫唧唧,山风清凉,吃饱了水的稻田,在水汽蒸腾中散发出稻子的清香。
我去山里走一户叫“刘朝贵”的远房亲戚。在被海水一样蓝的天空冲洗得干净的飘逸云朵下面,我看见一群高昂着头的鹅“嘎嘎嘎”迈着步子朝我走来,刘朝贵在那群鹅后面跟我笑逐颜开地打着招呼。中午,刘朝贵家做了一大桌山里土菜招待我,同他居然喝干了缸里泡的柠檬酒。刘朝贵脸膛通红,他对我呵呵呵笑着说,亲戚是越走越亲哦。我点头称是。
我在刘朝贵家午睡了起来,去后山林子里走走,松林里的山菇撑起一把把小伞在松涛里摇晃着头。我在林中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看见石头上刻着一行小字:“宋菊芳,春节我从浙江回来了娶你。”这大概是村子里一个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在林子里的石头上对心爱之人的求婚表白。我想“宋菊花”的心绝不是一块石头,她在山风中垂下了幸福的头,胸中有春水荡漾。我在石头上躺下来,从参天的松柏树影里,望见了大团大团的云朵,在空中骆驼一样迈着步子移动着。我从石头上翻身而起,在林中大喊大叫了一阵子,山谷里、松涛中回荡着我的声音,顿觉神清气爽起来,心里嶙峋融化成山风飘到了白云深处。我明白了,难怪一个长居山中的友人说青山可健脾,白云可养生。
中年季节,我喜欢这样望云,感念云朵下面的芸芸众生,也让我对大地万物涌动着慈悲心肠。谁说得清楚呢,云没有望我,或者说我与云是在相互凝望,在无声中倾诉衷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