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的大巴山,古老的川鄂古道。在祖辈们语言的河流之上,万州,罗田,长堰,谋道,利川,那是祖辈们刻骨铭心的地名。一讲起那些古道,讲起古道上枕梦的驿站长堰,父亲一下回到那些在路上的岁月,脚步生风,炯炯有神。父亲最大的心愿就是再走古道,枕梦长堰,喝鼎罐茶,吃鼎罐饭,品长堰酒。
我记着父亲的古道。
2016年,参加万州区委党校中青年干部培训班,党校安排实岗锻炼,奔赴15个村庄。罗田镇长堰村,这是我们要去的村庄。
父亲走过长堰,我要走过长堰,古道,时光,血脉,有一种缅怀,叫前赴后继。
秋收时节,入驻长堰。稻穗金黄,玉米飘香,乡亲们支起拌桶竖起围席撘谷子。
秋收图中,一方一方稻田中都是好些人在忙碌,唯独长堰河边一方扁担似稻田中只有一个中年妇女在默默地割稻。
走向那方“扁担”。
“怎么就你一个人?”我们问。刘嫂说:“丈夫出去打工摔断了腿,女儿在外读书,婆婆去年过世,公公双目失明……”
我们帮着割稻子,听着她的倾诉。晨曦朦胧,泪眼朦胧。
支书何之树来了,领着好几个人。他们说,每年最忙的时节,村里都会组织人来帮助刘嫂一家。
我们推着刘嫂的丈夫,发现家中几乎没有一件值钱的家具。堂屋上大梁已经卸去,留下两个空落落的梁洞,梁洞下打了钉子,上面挂着半块腊猪头肉。我们的心一阵阵绞痛。
我们坐在土灶前,添柴、架火,刘嫂洗着腊猪头肉,我们说什么也不准她下锅。刘嫂说:“老师们多心啦,咱们农村如今哪家腊肉不多,咱农村就出这个,不信你们去偏屋看,咱家还有好几块腊肉哩!”我们到偏屋一看,果然挂着好几块腊肉。刘嫂说村里给她家申请了大病救助、伤残军人补助和低保补助,村里指导她家在地里种上李子树,日子会好起来的。柴火香,猪肉香,鼎罐饭香,我们的心也如同灶堂里的柴火,旺旺的,红红的,暖暖的。
我们住在刘嫂家中,月亮升起很高,乡村进入梦乡。突然听到楼下有人说话,“刘嫂,我得把腊肉先背回去,明天请人撘谷子。”探出头往下看,刘嫂正端着背篓送人出门,听见刘嫂说:“王婶,你叫你兄弟媳妇明天一早给我多背几块腊肉来,要是让老师们看出来,又不会好好吃饭。”
“睡的苞谷壳,住的茅草窝,走的泥巴路,吃的三大坨。”这段辛酸的顺口溜长堰水一般流淌在群众口中,我们知道那是历史上的长堰。那时,万州区税务局扶贫工作队已经住进了村里,我们和他们一起,走遍全村的土地和农户,去问村庄的疼,去问村民的苦,去问脚下的路,去问明天的收成。
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
全村耕地面积1077亩,摊到2188长堰人手上人均不到半亩,而且多是补丁一般的坡地,向土地刨食已经是一种没有前景的思路,长堰土地必须改版,引导群众去耕耘粮食之外的新的庄稼模式。村里有一汪长堰水库,但是流过村庄的长堰河由于年久失修,一下大雨就水漫稻田,村里的地名上有“烂谷冲”“牛滚凼”,生是长堰河,苦也是长堰河。村里最多的就是当年的背二哥,交通的改变让他们没有了活计,不知路在何方。更为揪心的还有像刘嫂一样的94户贫困户……
实岗锻炼很快结束,告别长堰,长堰成为我刻骨铭心的牵挂,回到江城万州,梦中总有水漫稻田的长堰、刘嫂家屋梁上的半块猪头肉。
2017年,市作协作家定点深入生活,古道上的长堰村给了我唯一选择的理由,我的血脉里有长堰的溪水、长堰的柴火香。
踏上长堰的土地,有了厚土般的踏实。生我之地是家乡,念我之地是故乡。乡亲们领着我看古道,看长堰,看庄稼,我成了回家的长堰人。我知道,作为一个基层小文人,我的知识和财富不可能给长堰更多的改变,但是我们的身后有强大的国家,有惠民的政策,长堰最需要的就是我们一起给这方土地点亮一盏灯,找到一条路,领着他们走出风雨泥泞——
我用笔记录古道和古道上的背二哥背二歌、金黄甲大院,让古道上的长堰跟着我的文章走向天南海北,掀起人们回眸川鄂古道的热情。我和扶贫工作队一起组织长堰那些乡间的厨子,把他们引荐到江城万州的美食街,让古道上的柴火鸡、鼎罐饭成为美食街上最乡愁最卖座的柴火香。请回在广东开电商的从长堰走出的大学生向娟,在长堰开上万州第一家乡村电商店,让村里的竹笋、玉米须、泡菜、罗田大米跟着互联网走向山外。
扶贫工作队把长堰水之患报告有关部门,争取到一笔改造长堰河的资金;扶贫工作队带领长堰人改造长堰河道,引导他们流转土地种植烤烟、栽种李子、养牛养羊,让这里有了超越传统庄稼的新的收获。
青山绿水,古道悠悠,正当大家着手开发金黄甲大院和古道乡村旅游的时候,一纸调令让我到三峡文创集团工作。
离开长堰那天,何支书领着我来到川鄂古道上一方叫“天书”的地方。那是古道上一块巨大的石板,石板上刻着密密麻麻像字又不像字的符号。石板路旁边是长堰清清的溪水声,长堰有声,文字无声,是天地的密码?是古道的密码?还是祖先们的密码?
“抬山号子嘛哦哦吼嘿——哦哦吼嘿/震天地嘛哦哦吼嘿——哦哦吼嘿/不怕风儿嘛哦哦吼嘿——哦哦吼嘿/不怕雨儿嘛哦哦吼嘿……”
何支书领着人们喊着抬山号子,踏着掀天撼地的旋律,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力量……
上车的时候,何支书给了我三张照片:古道、金黄甲大院、背二哥。
汽车开出村口,我让司机停下来,悄悄回到村里,走向刘嫂的李子园,李子树上挂了很多木牌,那是扶贫工作队和镇上干部们认领的果树,我把自己的木牌挂上去——我在长堰有棵树。人走开,树不会走开,心就不会走开。
春节前夕,突然接到何支书电话,请我去他家,他儿子回到老家开了农家乐,取名“2020”,这是长堰彻底告别贫困的2020年。仰望“2020”,门口是一张放大的《长堰村史》图片,背景是古道和长堰,上面不是地名,是一串古道一般蜿蜒的文字:1949年12月10日解放;1972年响起第一声广播;1977年建成第一座水库;1985年亮起第一盏电灯;1998年修通第一条公路;2012年接入第一户自来水;2015年启动脱贫攻坚;2017年完成长堰河道改造;2020年全村脱贫;2021年乡村振兴启动……
何支书指着村史图标上最后的“乡村振兴启动”,我知道,消息已经传到村里——长堰乡村振兴联系单位:三峡文创集团。
“2020”农家乐上的炊烟升起来,香漫古道,长堰清清,生命之中的长堰,我们再度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