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是春节也不是清明节的日子,被急迫的电话喊回老家——“我们要卖山!”
卖山?
老家马槽村在万州至四川达州的万达古道上。“古道西风瘦马”,漫漫古道,驿站马槽,就是给路上的人们枕梦饮马的地方。事实上,老家这条陡峭崎岖的古道上从来没有过马蹄的声音。天赐后山,五马归槽,那只是乡亲们口口相传的神话故事。两山夹一沟,像一个个马槽,才是这个地名的来历。
“好个马槽沟,三年两不收,要不是几棵李子树,眼睛就饿落眍。”千年古道在,但让公路通向老家,还是6年前的事情。只是,车子颠簸在那些又陡又窄的土公路上,让人心惊。村民在沟里零星水田种稻谷,在缓坡山地种玉米、土豆、花生等,在房前屋后零散养殖家禽家畜,等都成熟收获了,把它们背上主公路,再坐30元摩的到场镇交易,这是老家少有的能够换钱的东西。当一方水土不太能养活一方人的时候,年轻男女大都外出打工。多少年来,我们一直为静静的故乡揪着心。
想起那个急促的电话:老家要卖山。我们的心被揪得更紧了。
村支书李红在村牌路标下等我们。他的父亲曾经是我们白蜡村的支书。李红大学毕业后回到老家,当白蜡村和马槽村合并成为新的马槽村的时候,李红做了支书。
一路走来,除了田里的秧苗,山坡上几乎见不到我曾经熟悉的那些庄稼。李红告诉我,全镇有李子树3万亩、猕猴桃1万亩、槐花树5000亩,说我没有赶上三月李花盛开的时节,到处是海海漫漫的李花,整个后山一片花的海洋。
但我赶上了槐花盛开的季节。故乡小河众多,河边到处是槐树林。“槐林五月漾琼花,郁郁芬芳醉万家,春水碧波飘落处,浮香一路到天涯。”在老家,槐花比其他地方开得早,清明后不久,处处槐花竞开,恰似下了场瑞雪,小河小溪边的槐树下垂着粉弄弄的花絮,浅淡的新叶中点缀着繁花,微风过处,洋溢着槐花的清香。大家从槐树下走过,都会换上一种愉悦的心情,情不自禁地张开嘴,大口呼吸着清新的槐香,脸上荡起甜蜜的微笑。
槐花以自己的美丽让人们心花怒放,也以自己的美味满足人们的口福。期待了一年的舌尖,终于等到了槐花盛开的时节。这个时节,大人们尽管忙得很,但还是忘不了吩咐孩子们摘些槐花回来做槐花麦饭——在不缺吃的今天,那依然是非常诱人的美食。
我不解的是,当初小河两岸有槐树林,如今到处都有槐树林,就为了城里人来看花?
曾经,乡村的花事其实就是庄稼的花事。在乡村的视野,大地上只有一种植物,它的名字叫庄稼。风吹庄稼花,一吹就是一季节,又一吹就是一年,再一吹,就是一辈子,庄稼之上是生活和生存。
种李、种桃、种茶、种荷,这可以理解;种这么多槐花,为吃槐花麦饭?为看槐花?为那首“我望槐花几时开”的情歌?
村里人围上来,七嘴八舌给我讲马槽乡村振兴的编年史——
2015年,村里有了第一批扶贫帮扶资金。村里把那些钱变成李子树,发到贫困户家中,大家怀疑地在地里种上青脆李子。
2017年,村里推行“村集体占股+农户入股”模式,给大家一个定心丸。山坡上很快种上又一批青脆李子,面积达1500亩。
2018年春天,马槽寨农业专业合作社成立,村支部带领群众把当年的80亩老茶园改造出来,马槽手工茶叶在网上走红。扶贫第一书记带领大家利用山中丰富的槐花、山花和油菜花蜜源,山林处处摆放着中蜂蜂桶,还引进6000多只红羽绿壳蛋鸡让农户分散养殖。
2019年秋,村里农产品注册了“山后马槽”商标,李子、蜂蜜、茶叶有了身份证,村干部做起了电子商务,帮扶单位通过消费扶贫直接到农户家里购买他们心仪的“山后马槽”。
2020年,马槽村在东西协作扶贫项目支持下,建起了300亩生态茶园,建起了芦花鸡养殖场,中蜂养殖也在壮大。
我问槐花几时开?
李红告诉我,当初退耕还林,村里的陡坡薄地无法栽种果树,再说那时也没有钱买果树苗。槐花树很容易栽插,结果是,无心插槐槐成林。
李红指着让我看槐花树林中的蜂桶,说咱们马槽村的槐花蜂蜜可是抢手货,网上下手迟了就只有等来年。
我突然明白了,因为急迫的心情,我没有听完电话,“卖山”的后面我听掉了一个“货”字。
走进新茶园,在茶叶梯田上忙碌的有很多年轻人——外出打工的人们看到家乡的变化,陆续回来了,既能够在家门口挣钱,又能够照顾老人小孩。
我打开手机,输入“山后马槽”,看到那些曾经土得掉渣的大地上的收成,现在有了共同的商标,成为人们追捧的商品。细看“山后马槽”商标的logo,是一匹在巍巍青山上昂首飞奔的白马。
李红带着我们走进马槽村便民服务中心,宽敞的四合院,漂亮的青瓦白墙小楼,小楼顶上飘扬着鲜艳的五星红旗,在蓝天白云之下格外鲜艳——
这是村庄的封面!
可以当作村庄封面的很多,小河、古树、古井、古道、山梁。在故乡人心中,村委会办公室在哪里,村牌就在哪里,村庄的封面就在哪里。事实上,我的村庄一直没有自己的村办公室,村支书在哪里,那块村牌就扛到哪里,村庄的封面就在哪里——
村便民服务中心三面都是精心设计的文化墙,那些我刻骨铭心的地名下是全村果园、茶园、蜂园、花卉园、农家乐和那些山林、小河、古寨、古院的照片和简介。3辆婴儿车推进便民服务中心大院,婴儿脸上的笑容犹如山坡上那一嘟噜一嘟噜的槐花。我们当年在背篓中长大,今天,我们村里的孩子在婴儿车上长大,我突然感到,我们的村庄很年轻。
一面木板拼出的宣传栏上,我看到上面的文字——《记着地名好回家》,这不是我当年发表在《人民日报》和《北京文学》上的散文吗?故乡人什么时候把它刻写在这方木板上?
李红说,我就是想让在故乡的人、远离故乡的人、回到故乡的人看到这块木板,读到这些文字——
记着地名好回家!
山后马槽等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