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的大山,不必起伏,记忆里全是绿色,嫩绿、深绿、碧绿、墨绿,深深浅浅,远远近近……顶为棱,底有河,所有生命依附在山体上,随山体铺开、连绵。几十年来,山永远是那副模样,安静、雄伟,容纳一切。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大山的外公,相处的岁月里一直是中老年人的模样,慈眉善目,精神抖擞。
那山上都是斜坡,山林在斜坡上,小路也在斜坡上,山上的房子建在斜坡上挖出来的一块平地上。外公在房子周围种了不少树,板栗、梨树、樱桃、葡萄、拐枣,还有神奇的一半结柚子、一半结橘子的树;屋后的鸡舍里,有母鸡和刚下的蛋。我是外公的第一个外孙女,很受疼爱,在通信不发达的年代,外公会托人带口信给父母让我去他那里玩,要么是水果熟了,要么是鸡蛋攒够了。
去山里是我小时候最期待的事。穿着新缝的花裙子,顶着大头花,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跑下山,爬上山,到外公家时,已气踹嘘嘘,头花早被拆散了拿在手里。在没有零食的年代,两个蛋黄未熟透的糖鸡蛋是外公精心准备的欢迎礼。
坐在树上吃水果是插曲,玩儿才是正事儿。屋后的松林里,薅松毛、捡蘑菇、摘映山红、吃野泡儿,坐在铺满松毛的地上滑梭梭板,是如今任何游乐场都给不了的乐趣。转过一个弯,在一条小径的尽头,山水汇成小水塘,这是农村再好不过的饮用水源地。那时农村还没用上塑料水管,外公家的水是用竹子引来的。挑选成熟的竹子,劈开剃掉中间竹节,后一根的头放在前一根的尾下面,水从高处的塘里引进家里的水缸中;有个风吹草动或什么动物攀爬,竹管经常会移位,水缸中叮叮咚咚的水声就不响了。
“玲玲,弄水哟,去不去?”“要去,要去!”
一路屁颠着跟在外公后面。外公摘下路边豌豆荚样的植物种子,他说那是“叫叫儿”,剖开,去籽,掐去一半,吹出的声音能传遍大半个山,外公太厉害了,还可以吹出简单的曲子。路边长得像稻穗的野草,他说那是“野猪儿”,把穗上的小粒放在树叶上,用嘴衔着树叶边缘发出“嗡嗡”声,那些“野猪儿”竟在树叶上跑起来。就这样,吹着“叫叫儿”、遛着“野猪儿”,和外公弄水去。
弄水的地方是一个水池,边上有树荫蔽阳,夏天特别凉快。池边栽种了一圈芋儿,有趣的就在这芋儿叶子。外公教我将水滴在叶子上,水滴就成了水珠子,将珠子放在叶缝间漏下的级细光线里,整片叶子光影斑驳。这之前,石榴籽是我最喜欢的珠子,见过芋儿叶上的水珠子后,它成了最美。时常外公弄水,我就蹲在那儿看水珠子在芋儿叶子上滚来滚去,一看就是一下午。
晚上,月光皎洁,和外公躺在院坝的竹凉椅上,摇着他编的粽扇,听他讲故事。外公不会讲童话故事,也不讲鬼故事吓唬人,他讲的,都是关于山的故事。有被贪财的人吓跑了的金娃娃、遇水走蛟的大蟒蛇、据洞而居的土匪,还有观音和鲁班打赌的故事。外公没读多少书,却把那些故事讲活了。
月光下,对面大山轮廓清晰,不远处的公路泛着白光绕在山上。看久了,对面的山、公路,还有月光下的悠悠凉风都成了外公家的。外公家很简朴,堂屋用石灰刷白,挂着游走的民间艺人画的花鸟图。外公说那画没花钱,是他留宿那艺人一晚的回报。
外公还是草药医生,医术都是师傅们口口相传的。小时候流鼻血、烫伤,他满山找了各种草药为我医治,就好了。
夏天又到了,前一秒想着问问外公在干嘛,后一秒才意识到:外公已经走了。临走前的那天下午,我们都去看他,虽然已经不能说话,外公还是挤出微笑,神态坦然、平静。
再进大山,我又看见,远处近处都是浅浅淡淡的绿,在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