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龙潭古镇每天清晨的第一缕光,从白岩山顶的那朵云打开。
推门见山的古镇人,对白岩从不厌倦。晴朗蓝天下,挂在天边的白岩一览无余,逶迤的山峦顶着白云,灰白的岩壁溢出油画质感,目光所及风景皆好。凉风携雨至,云雾缭绕的白岩若隐若现,虚无缥缈的唯美意境让人无限遐想。
亦景亦画的白岩,不只给古镇人带来了视觉的美感。在岁月的长河里,它悄无声息地安放在古镇人心头,等待着打开的时间。
自小在古镇长大的我,对白岩再熟悉不过。而我发现心头的白岩时,已远离古镇十三年。
十三年里,我寄居在喧嚣的城市,重复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时光看似不紧不慢,却在悄然加速。当看见母亲的白发越来越多,而自己的鬓角也开始夹杂白发,时间流逝的恐慌瞬间涌上心头。
真正的恐慌,来得猝不及防。2023年的春天,母亲走进了生命中最后的一个季节。
预感母亲时日不多,我将她送回了古镇。夕阳下,我慢慢地推着轮椅,给母亲指哪儿是白岩,哪儿是外婆家的方向,哪儿是笔架山下的水泥厂,让她再看看阔别已久的故乡。落日的余晖,将我和母亲的影子拉得很长,暖暖地映在大地上。那段时间,是我十三年来在古镇停留时间最长的一次。
母亲走了,给我留下锥心的痛。
带着忧伤和不舍,我回到熟悉的城市继续生活。寂静无声的夜里,我的思绪总被拉回古镇,想起关于母亲的温馨画面:月光下,母亲背着沉甸甸的粮食,从桥的那头走来;院子里,浣洗衣裳的母亲,将捶衣棒舞成美丽的弧线;长长的石板街上,母亲牵着我的小手,穿过拥挤的人群……每一幅画面总在不经意间扑向我的视野,触及我的灵魂。
二
白岩的那边,还是白岩。白岩最深处的小山寨,名为“新房子”。
三百多年前,遥居湖南的祖先们历尽艰辛,行走在“湖广填四川”的路上。也许,祖先们是无意间走到这里,远行的疲惫让他们停下了脚步;也许,这里山重水复的地理环境,让祖先们觉得能够远离世事纷争,于是毅然停下了脚步,重新安排这里的土地。
勤劳智慧的祖先们,依山建屋、开荒造田,繁衍着生命的种子。一代代接续耕耘的先辈,把这里变成了生生不息的桃源。
这片生生不息的土地,也深印着母亲的足迹。
母亲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天生就有吃苦耐劳的品质。十三岁时,还未成年的她就离开父母,远赴他乡,后来参加三线建设。
回到乡村,母亲成为了新房子的人。喂猪养鸡、上山砍柴、挖地种菜、耕田而食……她像勤劳的先辈们一样,把一颗颗汗水滴进土里,滋润生长的庄稼,哺育年幼的儿女。
面对繁杂的农活,母亲从无怨言。但她吃尽了没有文化的苦,深知只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盘算着如何让子女接受良好的教育,不再重蹈自己的覆辙。天随人愿。1985年,国家出台了允许农民进城开店、设坊、兴办服务业的政策。母亲想方设法筹钱,在古镇最好的小学附近买下了房子。
两岁的时候,我趴在母亲的肩头,离开了新房子。再后来,我考上大学、参加工作,证实了母亲的远见。
前几日,老家的熟人给我留言:“你是新房子脱掉‘农服’的第一代人。”
我无从回复,心里深深感谢着母亲。
三
杉木树不是一棵树,而是老家的一个小地名。从没想到,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地名,会成为我余生最长情的牵挂。
落叶归根的母亲,长眠在这里。
一抔黄土,天人相隔。
我将格桑花的种子,播撒在母亲周围。我相信,一粒粒承载思念的种子,一定会开出绚丽的花朵,替我陪伴母亲。
母亲走后的第一百天,我回到杉木树,看见一片花海。一朵朵朴素而圣洁的格桑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弥漫着纯净的美感,如同母亲的笑容。
我萌生了一个愿望,在白岩下种一抹最美的风景,让鲜花长伴母亲。
我把自己的网名改成了“杉木树的花匠”。一有时间,我就背上装满花种的行囊,朝着白岩的方向远行。牡丹、芍药、紫苑、绣球、大滨菊、洋甘菊、鲁冰花、大丽花、金边瑞香、五彩锦带……这些来自天南海北的植物,知晓我的深意。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它们将像格桑花一样,给我带来满目欣喜。
余生,我是一名长途跋涉的花匠。也许,别人不懂得。但白岩吹来的风,会聆听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