掠过连绵的大巴山，飞机便开始降低高度，准备着陆了。机翼下盘绕着的嘉陵江和长江，犹如神龙见首不见尾，忽隐忽现，逶迤穿越在青苍的群山中。人们习惯将“巴山蜀水”作一句读，如此看来，虽不至于说巴是巴，蜀是蜀，但巴与蜀之间的差别还是显而易见的。

长江的干流与支流交汇处，都会酝酿出一个城市，所谓“四川”，即指岷江、沱江、涪江和嘉陵江等。岷江汇入长江口之处是宜宾，沱江汇入长江口之处是泸州，乌江汇入长江口之处是涪陵；而河流最长、流量最大的嘉陵江汇入长江口之处，则造就形成了直辖市重庆。放开看，长江上两条最重要的支流——汉水和嘉陵江，在它们汇入长江之处，都造就了特大城市。这绝非偶然。更深入地想，这两条巨川，其源头都在秦岭，分别发源于秦岭的南麓与北麓。而黄河的主要水源地也来自秦岭。长江的伟大在此可见一斑，它是中华大地南北东西的沟通者，是大中华最伟大的塑造者之一。

重庆母城渝中就建在嘉陵江和长江交汇处狭窄的半岛型丘陵上。在周边青苍的连绵群山中，赫然出现一片鳞次栉比的高楼。它们与本来存在的自然冈峦重叠，错峰错彩，竟然天衣无缝，打造成仿佛天然的新的地理环境。

飞机落地后，我们再经过起起伏伏、高高低低、错错落落的陆路汽车行程，真正落座在餐厅里，再面对炭烤鳕鱼、宫爆虾球、白灼菜心等广式菜肴时，大家竟心照不宣地挑捡着有辣味的回锅肉和油辣鸡丁来吃。更夸张的是，饭后，我们还溜出宾馆，找了家小店，加餐吃火锅。大家其实并不在乎吃什么，只是想借此体会山城的烟火气罢了。

大锅一端上，“啪”的火一点，麻辣鲜嫩烫，感觉味道就有了。鸳鸯锅，一白一红，色型鲜明，宫格清晰，辛淡咸宜。三个调料，蒜蓉、葱和香菜。烫菜是猪肉片、毛肚、血旺、鸭肠、海带、豆芽。食材看去自带粗犷之气。这种火锅，业界基本上认可它发源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重庆码头边，享用者多为商贩纤夫以及搬运工等，与“渝”字古义颇有相通之处。改革开放后才开始大量兴起，并登堂入室，横扫餐饮江湖。细细体会，也可将之视为一种对城市基底文化的留恋。

美食总是能勾画想像的，何况色彩如此鲜明的重庆火锅。

我是和政协书画院的一批画家们来重庆采风的。他们正在酝酿创作“长江万里图”，拟用五个主题来图说长江。我觉得这是一个伟大而艰巨的工程，做好了，将成为不世之作。这不世之功，值得并需要他们全力以赴。

五是吉祥数。中国人的阴阳五行观念根深蒂固。五方、五色、五味、五气、五金、五脏，基本可以应用到各个领域各个方面。例如饮食，“天食人以五气，地食人以五味”。例如绘画，“画缋之事，杂五色。东方谓之青，南方谓之赤，西方谓之白，北方谓之黑，天谓之玄，地谓之黄。青与白相次也，赤与黑相次也，玄与黄相次也”。但真正要把“五”字落在心里，落实到腕底和手上，却很难找到固定套路，或只用一套方法。就像重庆这个超级城市，能建在逼仄的半岛石头山上，就很难用一般经济地理学去解读。

我看着火锅里翻腾的油花，想找到一个词来形容它。发现根本就是徒劳。它把什么颜色、什么味道都杂烩了、包容了。又想画家他们将来绘就的“长江万里图”是个什么样，发现也是徒劳。我的既希望、也希望的地方太多。不过，最最希望的还是要画出生气，画出人气来。“人之生，气之聚也，聚之则生，散之则死”。

再透过火锅上面蒸腾起的缕缕热气，看窗外魔幻的灯光和汹涌的人潮。不由感叹，怎生这一个“气”字了得。

重庆虽然建市时间很早，但它的繁华和兴盛不过近几百年。它的发展速度，自南宋后特别是近代以来，却显然呈现出加速度，是愈来愈快的。如同长江，在高原上纡回曲折环流，待突破了高山阻隔，便一泻千里，气势若虹，不可阻挡。重庆背倚青藏高原，作为山城，“山，宣也，谓能宣散气，生万物也，有石而高”。围绕青藏高原生成的一系列城市，无不散发着别具一格的特殊魅力，究其竟，可能都与那种特有的、原生的气场有关。如同今天作为风景的洪崖洞吊脚楼，为重庆的饮食文化发展提供了新的景观背景。

用长筷敲击着锅沿，额头上滴着汗珠，肯定唱不出“杨柳外晓风残月”，但能不能唱出“大江东去”的味道呢？我发觉也很难。这里有一种坚守坚固、不可与夺的底气在。这是山里人的特有禀赋吧。如同这火锅，应是过去为弥补食材不足的窘境而产生，竟发展成为包容万物的最好釜鼎。气字的繁体字下边有个“米”字底。“气”，都是要由米谷做基础的。《黄帝内经》曰：六气者，各有部主也，其贵贱善恶，可为常主，然五谷与胃为大海也。四川眉山人苏轼说：宽胃以养气。这可能就是“食色，性也”，“一方水土一方人”的谜底。这种火锅里的“渝”气或其它什么气，或是此段长江蕴藏着的精神气质，真正的风景。

（作者系安徽省政协民宗委原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