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有腔调
晨雾刚绕上金佛山的脖子,南麓大有镇灰青色的屋瓦上已冉冉升起阵阵炊烟。五月庄稼灌浆的时节,生长在高山田坝的稻秧挺直腰杆,让浆水徐徐充盈谷粒。风一吹,秧苗轻摇,日子渐渐显出沉甸甸的模样。地里的老人说,这天儿正好——日头不烈,雨水不急,地里攒了一年的精气神儿,全往庄稼里蹿。话音刚落,他亮开嗓子唱起来:“大田薅秧水又浑,捡个鹅蛋称半斤。”歌声在犁头尖碰撞,在山坳间回荡,又顺着风飘进院坝。牙牙学语的小崽顾不得咽下嘴里的饭羹,咿咿呀呀跟着哼:“高粱出来高又高,苞谷出来半中央。”田坎上,妇女右胯顶着盛满热油茶的搪瓷盆,甩腰走来,笑着接腔:“熬碗那个油茶,舍那个待客人,油煎茶叶焦酥酥哎,掺点水把茶叶煮……”整片土地就这样活络起来。千百年来,每一次春种秋收,高亢明快的民歌都在田间地头起承转合,形成古朴独特的“大有腔调”。这腔调里,藏着一个最朴素的道理——勤者得丰,惰者无收。
大有山水养人,山青得能滴出新绿,水净得映出前朝旧事。在山坳里,静卧着一座“鸡蛋坟”,坟前青石历经风雨,蚀出细密纹路,像老人手背的筋脉,也像蛋壳上的裂纹。这是清代奇女子冯九姑与寡嫂的合坟。冯九姑何人?民国《南川县志》载:“冯九姑,邑东大有乡水源村冯国镒女,嫁本地张德邦,贤淑勤谨而寝于貌。年余,德邦憎而出之。官断给钱百贯,姑领归母家,雇屋独立,勤苦俭约,就钱为资,囤放营积,晚年买田租约七百小石。寿八十,没时悉以分畀冯氏近族,另提十石交族人冯建亭经管,补助族中子弟求学而无资者。”在女子命运如履薄冰的旧时代,冯九姑被夫家厌弃,却未向命运低头。她摸清鸡蛋生意门道,沿川黔古道贩售,诚信厚道,终成一方富户。发家后,她资助族中子弟读书,与寡嫂相依为命,活成了一棵能为家族遮风避雨的大树。如今,鸡蛋坟旁的野草一茬茬生长,比那些贞节牌坊更显筋骨,这是冯九姑用一生谱写的“大有腔调”。
这样的故事,在大有从未间断。今年五月,水源村又出了位全国劳模冯秋容,一个恨不得24小时守在番茄地里的地道农民。他皮肤黝黑,脸上的皱纹随着笑容深深镌刻,粗糙的双手对待塑料薄膜时却格外轻柔。他坚信土地从不会辜负勤劳的人,即便中年时遭遇多次创业失败,倾尽积蓄,这个文化程度不高的老农却把祖辈的经验与现代技术巧妙结合,利用大有海拔优势种植错季蔬菜,硬是把自家蔬菜产值做到了300余万元。富裕起来的冯秋容没有忘记乡亲,他免费发放秧苗、传授技术,连田埂上歪斜的野葵花都知道——他的手机永远响个不停,那头连着十里八乡求教的种植户,这头系着他对土地最深的眷恋。渐渐地,外地的学徒也慕名而来,冯秋容总是憨厚地说:“只要肯学,我都免费教,种地这个活计,最要紧的是能吃苦。”如今,山坡上零散的小地块已连成片,番茄红、黄瓜翠,一辆辆开往田间地头的货车,载着家家户户的新盼头。这是冯秋容的“腔调”,更是大有这片土地生生不息的回响。
晨雾又漫上金佛山的山脊,大有的日子仍在继续。“大田薅秧行对行,一对秧鸡一样长,秧鸡盯到秧路子,小娇盯到少年郎。”田间的歌声未歇,鸡蛋坟旁的韭菜青得发亮,冯秋容的番茄正由绿转红。这片土地的腔调,从来不是独唱——它是一代代人用勤恳应和着山风,用坚韧回应着岁月,像田里的稻秧,在风雨中一齐弯腰,又一同挺直脊梁。以土地为舞台,以民歌为韵脚,将个人命运、集体记忆与时代精神熔铸成独特的“大有腔调”,在这青山绿水间,永远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