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永新
蝉鸣在山坳里撞出碎银似的响。夏至将至,我沿着綦江永新镇石板路往上走,鞋跟叩着被雨水洗得发亮的青石板,忽然就撞进了一片翻涌的绿——是梯田到了。
晨雾还浮在半山腰,像谁把揉碎的云絮撒在层层叠叠的田垄上。田埂边的野姜花举着白蝴蝶,稻叶上的露珠正顺着叶脉滚进泥土,混着新翻的泥香、野菊的清苦,还有若有若无的蜜香——那是坡上几户人家养的中蜂,正绕着金黄的向日葵打转。
“妹儿,来吃碗凉虾!”声音从田边的竹棚子里飘出来。穿布衫的王嬢嬢正往土陶碗里舀凉虾,木勺搅得碗沿叮当响。她的竹棚子搭在老槐树下,棚顶铺着新晒的玉米壳,檐下挂着串红辣椒,竹桌上摆着刚摘的脆桃,表皮还凝着层白霜。“以前哪敢想哦。”她用袖口擦了擦汗,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笑,“这路修得平平展展的,城里人开着车来,说要吃土货,我就把屋前屋后的地拾掇出来,种了脆桃,还养了几桶蜂。”她指了指后山的蜂箱,几个戴草帽的年轻人正在收蜜,“那是村头大学生带的团队,说要把咱这山货贴上商标卖到网上去。”
风从山谷里钻进来,裹着稻花的甜。我顺着王嬢嬢的目光望过去,不远处的吊脚楼群正在翻修。青瓦换了新的,木梁刷了桐油,窗棂雕着缠枝莲——这是传统民居的模样,既保留着穿斗结构的古朴,又添了新漆的鲜亮。楼下晾着刚收的番茄,红得透亮;院角的竹匾里,金黄的脆桃正被装箱。听说,村里新发展的微果园,每家每户分块地,种脆桃、李子和高山蔬菜,脆桃是“永新脆桃”地理标志产品,去年合作社统一包装后,线上直播、线下订单,村里人均增收八千多元。
转过弯,遇见扛着竹篓的陈阿公。他裤脚沾着泥,却哼着川剧帮腔,篓子里装满带泥的新鲜蔬菜。“以前种包谷洋芋,够吃就行。”他把菜往三轮车上搬,车斗里还堆着几筐菌子,“现在政策好,村里引了公司,教咱种有机菜,地头价都比从前翻了两番。”他抹了把汗,指着远处的大棚,“那边是村集体的大棚基地,冬天种羊肚菌,技术员是区农科院派来的,教咱控温保湿——腊月里那阵,棚里的羊肚菌长得旺,卖得也好!”
日头爬到头顶时,蝉鸣忽然静了一瞬。我循声望去,山坳里的民宿飘起了炊烟。老板娘是邻村的姑娘阿玲,五年前从城里辞职回来,把老房子改造成了带院子的民宿。青砖墙刷了浅米色,院门口种着几株蓝雪花,廊下挂着竹编的灯笼,灶上炖着腊排骨藕汤,香气顺着石板路往山外跑。“夏天来避暑的客人多。”她端着酸梅汤出来,碗沿浮着片薄荷叶,“昨天还有对成都来的夫妻,说在这儿吃的土鸡蛋、喝的山泉水特别香。”她指着后山的步道,那里修了条观景路,能看云海、看梯田,还能摘脆桃。顺着阿玲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山坳里支着几顶奶白色的帐篷,像散落的蘑菇。那是星空营地,一到周末,来住的人就多起来,有带娃的、钓鱼的,还有写生的。
暮色漫上来时,山乡像被撒了把碎金。梯田里的稻穗垂着沉甸甸的头,晚风掀起层层绿浪。最热闹的要数清溪河边。这条穿镇而过的溪流,从前是村民挑水的必经之路,如今成了钓鱼乐园。河岸边砌了青石板步道,还有木质钓台,几个人正握着鱼竿,悠闲地将鱼漂扔进水中。河风裹着湿润的水汽吹过来,混着对岸帐篷营地的欢笑声,倒比从前的蝉鸣更添了几分生气。
忽然懂了夏至的意义——它不仅是节气里最长的白昼,更是山乡最鲜活的心跳。曾经的穷山坳,如今被绿色填满,被笑声填满,被希望填满。那些弯着腰种地的手,那些开着直播的手机,那些翻新的老房子,那些归来的年轻人,还有帐篷外的钓竿、河岸边的笑闹,都在诉说着同一个秘密:乡村振兴不是宏大的叙事,是田埂上的一株秧苗,是竹篓里的一筐菌子,是民宿窗台上的一盆蓝雪花,是每个山民眼里跳动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