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虫清话
暮色是被一声虫鸣撞开的。
先是一只,试探着,在老槐树的叶影里清了清嗓子。像谁不小心碰倒了檐角的铜铃,余音在渐浓的暮色里荡开,一圈,又一圈。紧接着,四面八方便次第应和——蝉在树梢扯着嗓子唱,蟋蟀在墙根儿拉琴,连不知名的小虫也加入了合唱,嗡嗡的,像谁在耳边絮絮叨叨说家常。
蝉是夏的主角。古诗说“蝉噪林逾静”,可我总觉得,那不是噪,是生命最用力的呐喊。它们在土里蛰伏三五年,甚至十七年,只为在枝头唱一个夏天。清晨的露还挂在叶尖时,它们就开始唱了——从“知了知了”的青涩,到正午烈日下的酣唱,再到暮色里的低吟,一天都不歇脚。有人嫌它们吵,我却听出了欢喜——那是对阳光的感恩,对自由的珍视,像极了乡下的老母亲,一到夏天就搬个竹凳坐在门口,一边择菜一边唠叨,絮絮叨叨里全是过日子的热乎劲儿。我曾在老榆树上见过一只刚脱壳的蝉,嫩黄的翅翼还卷着,像被晨露浸软的宣纸。把它放在掌心,能感觉到腹部微微颤动,那是尚未学会歌唱的心跳。后来读“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总想起那只蝉——它饮的哪里是清露?分明是把整个夏天的阳光都咽进了肚子,才憋出那么透亮的声儿。
墙角的蟋蟀,是夏夜里的隐士。它们不似蝉那般张扬,歌声细细碎碎的,像缝补衣裳时穿针引线的声音。小时候在乡下,奶奶总说:“蟋蟀鸣,懒妇惊。”意思是古代妇女一听到蟋蟀的叫声,便知天凉了,于是抓紧时间纺织,这便是“促织”一名的由来。可我更爱听它们在夏夜的歌唱,伴着流萤的微光,像谁在暗处弹着三弦,调子清越又缠绵。有一次,我在花盆底下捉了一只蟋蟀,装在玻璃罐里,想让它陪我读书。可它愣是绝食,蔫蔫的,连歌声都喑哑了。奶奶说:“虫儿也有性子,它要的是天地,不是囚笼。”我赶紧把它放了,看着它蹦跳着钻进草丛,不一会儿,那清脆的歌声又响起来,仿佛在谢我。
还有萤火虫,算不得严格的虫鸣者,却用另一种方式诠释着夏的诗意。“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杜牧的诗里,流萤是秋的景致,可在乡下,它们分明是夏的精灵。傍晚时分,它们提着灯笼从草丛里钻出来,一盏,两盏,渐渐汇成星河。孩子们追着它们跑,笑声惊飞了枝头的麻雀,却惊不散那片流动的光。我曾蹲在田埂上看它们,看它们忽明忽暗,像谁撒了一把碎星子在人间。它们的光很弱,却足够照亮彼此的路,多像那些平凡的人,在尘世里默默发光,温暖着身边的方寸天地。
后来读到庄子的“夏虫不可语冰”,心里总有点不服气。这些夏虫哪里是不懂冰?它们只是把一辈子的光阴都过成了夏天。蝉活不过百日,却把鸣声刻进了年轮;萤火虫寿命不过半月,却把光留在了人的记忆里。它们不盼冬天,也不怨短促,就那么认真地活在当下的热辣与明亮里,像极了村口那些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庄稼人,把日子过成了蝉鸣般透亮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