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费
这么多年来,最让母亲不能释怀的,是我念小学时一次学费的筹措。
我的故乡,也是我儿时所生活的地方,是个不知道太阳有多远大海有多宽的小山村,除了嶙峋入云的山疙瘩,就是蜿蜒如蚓的羊肠道,遥远贫穷。那时“电灯”“洗衣机”之类的概念,仅从课本中黑白的手工图案学来。我念书的学校,是山疙瘩脚下连接羊肠道的一座破庙子,大约在解放后的许多年,胆儿大的贫下中农拆了破庙的牌坊,砸了庙子里躺着站着的“牛鬼蛇神”,大队干部又号召农民从家中捐来些破旧的桌凳,便凑合成了一所村校。
我到村校念书的年岁,大概是村校最辉煌的时日:两间教室,三个年级,四个教学班,约摸有六七十名来自附近几个村子的学生。老师也有两名,民办的,边种田边教书,跟赤脚医生一个类型。一年级刚发蒙那会,老师安排我们与上个年级的同学共用一间教室,分别逢单、双日上课,每周各上三天;后来又改为每周上六天,各三个上午和三个下午。这样的设置叫做复式班,在边远的农村很普遍,有时还要承担扫盲的任务。
教我的老师姓魏,据说是魏家大院子出来的后代。在那个偏僻的旮旯地,魏家大院、魏家大瓦屋和这个叫魏的姓氏被奉若正统,深得当地百姓的钦敬。我的父母便冲着这个魏姓老师,把我从八里之外的村子送到这里。
那时土地刚下户,一大批“地富反坏右”正在摘帽,大约是地处偏远、“帽子”较多又鞭长莫及的缘故,我家的“帽子”尚未摘落,而阶级斗争的阴影还较多地充斥在这山疙瘩羊肠道的每个角落,因此,我的幼稚孱弱的心灵,便被无形的打了不好的烙印,这个烙印让我与同期上学的雇贫农或下中农的子女有很大的差距——虽然我的印象中这种感受和芥蒂并不很深。
很快到了二年级报名,那时的规定是先缴费后入学,因为民办老师是没有工资的,耽搁的农时要靠学费来补充。学费是可以用实物代替的,比如:有力气的家长可以到老师家里打几天临工,可以用家里的洋芋种、用队里发的布票、或者用四升小麦六瓢玉米等等什么的代替。由于我家的这顶“帽子”,便没有这种“代替”的资格,5块钱的学费是一定要缴齐的。
那年,小山村偏偏又受了雹灾,据母亲讲,鸡蛋大小的冰雹将青瓦屋顶撕裂了无数的洞口,将预备挪作学费的两只生蛋母鸡砸死,将储存着玉米的扁桶砸碎。我的学费便随着这次灾害悬了空。那时,我的父亲已背着生产队偷偷地逃到陕西的一个什么地方打工去了,队上的干部好几次声色荏厉地让母亲交出人来,否则要派基干民兵去捉回父亲。那是父亲在改革开放后闯荡江湖的开始,做了中国第一代打工仔。对此,妈妈当然守口如瓶的,因为她知道,如要改变这个小山村的生存环境,山外的世界是唯一通道。
那天下午,母亲拽着我的手,冒着缠绵小雨,踩着一地泥泞,到了山疙瘩脚下那所学校,找到了正在上课的老师——一直等到下课,再等到放学,老师边走边瞥见了母亲和我,不顾母亲的苦苦央求,以无可商量的口气说了两句话:必须缴现钱!缴了再报名!母亲坚强地抹掉了我满脸的泪水,带着我给老师鞠了一个躬,牵我蹒跚的离开了学校。虽然,我上学期的考试分数都超过了八十分——那已经是全班前几名了。
第二天我没上学。母亲找邻居梅婶借了只挎臂很长的竹蓝,将悬在屋梁上一只打了布丁的麻袋取了下来,那是预备下地的花生种。母亲来回花了7个小时,到十几里外的丰太场卖了三块钱。第三天,母亲牵着我的手,再次到学校找了老师。老师有些不屑,收了钱,边登记边告诫母亲:“三块钱啊?只能上半学期哟!要不看你儿子成绩还过得去……”当天,我的座位被调到最后一排,与赤着脚的阿毛和小柳同桌。阿毛的后爹承诺下个月帮老师家割一个月牛草,小柳的学费由他当大队会计的姨爹作保,延后再缴。
母亲忿忿不平,嚷嚷着老师不该把个头矮小的我与阿毛、小柳安排在一起。那天晚上,她取下屋梁檩子上吊挂的最后一只包,那是用透明胶纸包裹的一只肥肥的腌得发黄的猪项圈——那是家里今年余下五个多月的油荤。母亲毫不犹豫的用菜刀分成了三截:一截为我换取学费和我吵要了很久的文具盒,一截用来买洋芋种,另外一截留给我和妹妹作油荤。母亲用背篼将两截猪项圈又背去了丰太场。母亲没有在天黑前回来。我和年幼的妹妹在家门前的堰塘边,在焦虑不安中足足等了3个小时。母亲终于回来了,一脸的疲惫和汗水,衣服上有明显的泥土和擦痕。母亲说:在乡场上吆喝卖猪项圈时,围了四五个年青人,不知怎么的,那腊肉就丢了一截。没事!明天就把剩下的学费给缴上。
之后整整的半个月时间,我看见,母亲那羸弱的身躯总在不远处河边的大田里,打洋芋窝子、刨土、淋粪,每天都是一脚的泥土、一身的汗水。我知道,那田地已经包产到户,是大队一个干部家的。母亲终于用她的劳力,换取了冬季即将下地的洋芋种。这半个月,她又黑了许多,瘦了许多。
由于缴齐了学费,几天后,我从最后一排回到了第一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