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湾的人都知道我爷爷偏心。这话是我三伯传出去的。

三伯说我爷爷最偏心，偏心得像他踩瓦泥的那头牛。只要不牵着它，它就不去踩边角上的瓦泥。这牛明明长得有一双杏子般大小的眼睛，就是看不分明事情。

我爷爷听到我三伯埋怨的时候，总是把自己埋在叶子烟的烟雾里，让三伯看不清他的脸。三伯看不清爷爷的表情，就发狠地牵着牛在瓦泥塘里打转踩瓦泥，大声阔气地吆喝牛。

三伯埋怨爷爷偏心，是因为三伯的两个哥哥都参军去了，唯独他到了参军的年龄，爷爷死活不同意他去，非要他在家里打理泥瓦匠的活计。

三伯从小就有参军的愿望。

三伯八岁那年，解放军剿匪经过陈家湾，就在陈家湾那块大石坝上休整。他天天去石坝上看解放军，觉得解放军每一个都英武霸气，特别是腰里扎着皮带的，比他看过的任何戏里的人物都要精明神武。

那段时间，三伯问奶奶要了青布带，天天在腰间扎上布带，走路也学着解放军的样子，经常还会站在自家的板凳上，挥舞着手，学解放军首长讲话。

三伯的两个哥哥，我的大伯二伯参军去“抗美援朝”那天，爷爷栽的那棵麻栗树上同时从不同的地方飞来了几只喜鹊。爷爷说：“好兆头。”

三伯把我大伯二伯送上车，看车子启动，好像还有很多话没有说完，就对着车子追了一阵，追不上了，就对着大伯二伯喊：“哥哥，记得到部队后，回来接我去当兵。”

也不知大伯二伯听清楚三伯的喊话没有。望着绝尘而去的车，三伯的心突然就空落落的。回到家里，三伯感到整个陈家湾都空了，比自己的心还空。他不知道自己该干啥，就跑到屋后的瓦泥房里，发狠地做起瓦坯来。

那段时间，三伯一个月就做成能烧一窑的瓦坯，催着爷爷烧窑。爷爷问：“你这么急，干啥？”三伯说：“多做些，多烧些，即使大哥或二哥来接我当兵走了，咱家盖房的砖瓦也够了。”爷爷白了一眼三伯，没开腔，自顾自地去打理烧窑的柴火。

三伯没等到我大伯二伯回来接他去当兵，爷爷就托人给相了一门亲。三伯不同意去，说就算要相亲，也等当兵退伍后才去。不去相亲的三伯被奶奶使了个巧，叫去街上试布料，说是趁闲做件新衣，以后他大哥二哥来接他当兵的时候好穿着出门。三伯不知是计谋，就去了布店。

在布店里，三伯见着个女子，穿大红的簇花衣，喜庆得很，脸玉盘似的，配着有些健硕的身子，横竖都好看。三伯忍不住就多盯了那女子几眼。那女子也大方，任凭三伯盯。

回家路上，奶奶有意无意提三伯该去相亲的事，三伯忍不住回奶奶：“除非是今天布店见着那个女子，其他就不用相了。”奶奶心里一敞亮，顺口道：“正是那个女子。”

三伯终究没等到大伯二伯来接他去参军，就和我三婶成亲了。

我堂哥出世不久，我大伯二伯的骨灰盒越过鸭绿江迤逦到了陈家湾。

接到大伯二伯的骨灰盒，爷爷奶奶突然就老了，像陈家湾山坡上被秋风抽去了绿的芦苇，在风里瑟瑟的。爷爷奶奶突然的衰败，让三伯成了陈家湾掌事的。三伯接过大伯二伯骨灰盒，顺便接了大伯二伯遗留下来的几套军装，还顺嘴给部队的同志提了个要求：以后，每年给他两套军装，他要穿着军装忙活计。陈家湾从此有了一棵会走动的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