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指着床头的那块大石头说，把它也带上。我有些疑惑，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句，带上它？父亲点头，嗯，没错，这是人家的东西，日子久了该还回去了。我怎么不知道这块大石头是别人的东西？从我记事起，或者说，从我记得这块石头起，它就是父亲的枕头，好多年了，一直都是。

带着疑惑，我去搬床上的大石头。走到近前，忍不住想多看几眼。以前习惯了，也没怎么特别留意。眼前的这块，不能归入奇石之类，既不具奇形异状，也没有花鸟虫鱼，似乎完全没有吸收天地与山河的灵秀之气。充其量，就是一块颜色黝黑，很普通、很敦实的大石头。唯一可圈点的，是它憨实、平整的形态，中央略凹，表面星星点点的小小坑洼，还有一些无章可循的杂乱条纹，宛如老人脸上的沧桑皱褶。因被长年作枕，石头表层显得光洁、平滑，也不冰凉，似乎有些淡淡的温度。石头特别沉，足有十多公斤吧。我双手环抱，吭哧吭哧放上车。按照前几日约好的，今天我们要去乡下。

最初见父亲以石头为枕，我特别奇怪。当时还小，有次困了想在他床上睡一觉。头一落枕，吓了一跳，仿佛磕在石头上一般。掀开枕巾一看，果然，一块黝黑、憨实、硕大的石头，映入眼帘。正诧异呢，父亲进来，看我的表情，笑着说，这块大石头，枕上很舒服呢，你慢慢躺下试试。我很好奇，便依言躺下。头刚落枕，脑后凉凉的，像山林一阵风拂过，像溪涧一缕水滴落，自然韵味皆入我梦。功夫不大，这阵凉意渐渐遁去，片刻竟无痕迹，除了翻身时，头部稍感坚硬之外，再无其他。枕着石头睡觉，让少年的我，倍感新鲜。之后，这块石枕夜夜伴着父亲，直至现在。

半小时的路程，到了父亲的一位同事家，我该叫叔的。将石枕搬进门，父亲才讲起，这块石枕，是街上那谁谁家的，已经枕了好几代人了，也不知道它最初来自何方。当年看父亲喜欢，便拿了过来。当时说好，如果父亲需要，便枕着无妨，多少年都行。如果不需要了，该还给人家，也算人家的一份念想。末了，父亲嘿嘿笑着，说，枕了三四十年了，该还给人家了，万一咱哪天“走了”，孩子们会不会扔了它，也不一定呢。我恍悟，与其说，今天是父亲送还石枕，不如说是他兑现了多年前的一份承诺。叔答应着，说人家说不定已经忘了这块石枕吧，不过，既然送来了，一定转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