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的特制腌菜

记得从我懂事后，每年春天，阿婆都会带上我，手拿镰刀或削尖的竹片去地里撬花生芽制作腌菜。撬花生芽，一是需要经验，要清楚地记得附近的哪些地上一年是花生地，才能做到有的放矢，不跑冤枉路；二是要小心翼翼，一方面是地里种了庄稼，既不能乱撬，也不能瞎跑，以免损害或践踏了禾苗，另一方面是在撬的时候，要尽量离远点、撬慢点，避免损伤了花生芽。但生性好动的小孩，哪里有那么好的自律性，经常是撬着撬着就毛手毛脚了，走着走着就蹦蹦跳跳了。于是，一双尖尖脚的阿婆，时不时就要在后面不停地追着喊：“慢点！慢点！”

其实，阿婆喊慢点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在判断该不该撬的时候要再仔细点。在阿婆的选料标准里，只有那些刚刚拱破地皮的花生芽，才是正品上品，如果已经长出了叶子，就已经老了，也就不用再白费力气撬了。年纪尚小的我，自然是不懂这些的，撬花生芽更多的是觉得好玩，心中哪里有什么选料的概念以及严苛的标准。因此，每次撬完花生芽回家，阿婆都要再进行一次筛选，将我撬回来的不合要求的那些花生苗扔掉。菜篮子里剩下的花生芽都是清一色的白白胖胖，煞是好看，煞是可爱，真像初生婴儿的肌肤，弹指即破。

面对如此娇嫩的花生芽，如何清洗也就显得至关重要，必须以不损伤其肌体和肌肤为前提和原则。所以，这道工序阿婆总是亲力亲为，独自完成，从不让其他人染指。先用一个大盆盛上大半盆井水，然后将花生芽轻轻倒入，不用搓揉，不用淘洗，也不用冲淋，而是让其自然浸泡，静待泥沙脱离沉淀，再用漏勺将其慢慢捞起。如是者三，待清洗干净，就可以晾晒了。

晾晒花生芽同样有讲究，万万不可直接放到阳光下曝晒，一是担心强烈的阳光灼伤了它们鲜嫩的肌肤，二是怕其水分蒸发太快导致仅剩皮囊。晾晒花生芽，最好是选择既通风又阴凉的地方，在保证其肌体完整的同时，还能确保其内瓤的本色。只是晾干要需多耗些时日，比较麻烦。好在那时阿婆因年事已高，不再出工干活，有时间也有闲情来伺候她的这群宝贝。因散落地里的花生不可能同一天发芽，一天撬回来的花生芽也就比较有限，要制作一小坛花生芽腌菜，往往要撬七八天才行。不同时间撬回来的花生芽，不能混在一起，必须分开晾晒，分别收藏，待所有的花生芽都晾晒好了，才统一腌制。

腌制花生芽，与腌制其他咸菜的方法差不多，不必赘述。只是有一点不一样，腌制其他咸菜，和盐之后几乎都要反复揉搓，有的甚至还要用脚踩，而腌制花生芽是绝对不允许揉搓，更不可能用脚踩，原因还是因其太嫩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将晾晒好的花生芽倒入大瓷盆里，撒上盐后，阿婆就用一双特制的长木筷轻轻地不停翻转。觉得这很好玩，忍不住手痒，有时我也拿一双筷子想去翻着玩，可往往是还没将筷子伸进盆里，就已被阿婆敲落地上，并遭到厉声呵斥：“不准瞎搞，一边玩去！”我是最受阿婆宠爱的长孙，平时呵护有加，见她难得一次地动怒，知道是真发火了，只好乖乖地站在旁边看着，直到她认为盐和匀了，装坛封存。

以后的日子里，就盼着什么时候阿婆才会开封吃腌菜了。要想吃到阿婆特制的花生芽腌菜，最简单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有亲戚来串门走人户。尽管那年月很贫穷，但若有贵客来，总还是会想尽办法割点肉招待的，而用花生芽腌菜炒回锅肉就是我们家独一无二的。那时不知生活艰难的我，经常就像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着天天有亲戚来。当某一天真有重要的亲戚来了，我和弟弟妹妹们都会像过年一样欢天喜地。看着阿婆打开坛盖，用筷子往外夹花生芽腌菜，就已忍不住直吞口水了。然后便守在灶台旁，等着闻将花生芽腌菜倒入回锅肉中翻炒时突然飘起的奇异香味。上得饭桌来，我的筷子首先去夹的不是肉，而是花生芽腌菜。充分吸收了猪油的花生芽腌菜，似乎又恢复了原初的活力，经过反复的翻炒，既鲜嫩又绵软，既清新又香脆，细嚼慢咽中，还有淡淡的回甜味，吃得满口生津，回味悠长。为了提醒我别在客人面前显得太饿痨饿相，没少挨大人在桌下用脚踢。

凡是到我家吃过阿婆做的花生芽腌菜的客人，几乎都会在第一口后，面露惊讶之色。待第二次再夹起时，一般都不会直接入口，而是夹着翻来覆去地看，但都看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东西，只好还得问：“这是啥子菜哟？咋这么稀奇，咋这么好吃！”“没啥稀奇的，就是花生芽做的腌菜。”回答的人肯定是阿婆，大家都会十分知趣地不去抢答，阿婆的每次回答也都是轻声细语，但嘴角的笑意却是明显的。“真是花生芽做的？咋会这么好吃？”客人们总是满脸疑惑地将信将疑，待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多半都会十分兴奋：“没想到花生芽做腌菜还这么好吃，回家也学着做做！”可一打听制作花生芽腌菜的过程和方法，又无一不打退堂鼓：“这活太细致了，看来要享这口福，最好的办法还是只有多到你们家走动走动了。”

由于制作花生芽腌菜是阿婆的独门绝技，后继无人，待后来阿婆生病瘫痪在床后，就再也吃不到她特制的花生芽腌菜了。当时我天天祈祷老天爷让阿婆早日康复，其中就藏有贪吃的私心：希望能再吃到她特制的花生芽腌菜！但天不遂人愿，当卧病在床多年的阿婆去世后，想再吃花生芽腌菜的期盼和梦想便成了无望的奢望和终身的遗憾。

什么东西最好吃？也许真应了那句话，吃到的不如想吃的，想吃的不如吃不到的。阿婆特制的花生芽腌菜，之所以让我情有独钟，成为心中难忘的念想和舌尖上挥之不去的记忆，除了的确好吃之外，大概也跟今生再也吃不到了有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