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政协报数字报纸

国内统一刊号:CN50-0064
微信公众平台:CQZXB999
2020年05月07日
按日期搜索
12 2014
 
 
 
 

重庆政协报

重庆政协报副刊 老街记忆 曲水流觞 “肥水”四笑 码石头 码石头 乡村开篇 父亲的秧田

版面翻页
副刊
03
码石头
□ 作者 李能敦

我住在城郊。有一个自己的小院子,院子又连着一片几百亩的坡地,长着些杂树、灌木和荒草,直到江边。所以,我的宅,跟城里居民困守斗室的宅倒是有很大差别,跟农村尤其是那些散居的农户的宅倒有些相近,想干点什么都行。

工作之余,就去码石头。倒过来说也行。码石头的时间实在比工作还多。

房子建在坡地上。当初开挖地坪,土石方直接倾倒在地坪外侧。土石滚落,石头滚得远,落在底层,泥土则堆在石头上,近厚远薄,在整个土石堆方的最下端,厚厚的石头,盖着一层薄土。如果,我把那些石头清理出来,屋前这一面坡,就能多出很大一块有用的土地,无论栽树、种菜,都是好的。就是什么都不种,也是好的。

这工程从去年冬月就开始了。土石堆方里的石头以页岩、砂岩、石灰岩为主,花岗岩、玄武岩极少。砌墙码坎,花岗岩、玄武岩倒是最好的选择,坚硬、有棱角、块面规矩、容易咬合。我这是整理土坡,就地取材,有什么石头就消化什么石头,当然不会为了美观特意从别处弄来花岗岩、玄武岩。事实上,我相信,我已经用这些全无讲究的石头码出了比较像样的石坎。石头与石头犬牙交错、紧密咬合,石坎立面大致平整,整体结构稳固,轻易倒不了。没用稀泥,没用水泥沙浆,没用任何粘合剂料,甚至锤头都没用一下,完全徒手操作,石坎码到我这水平,算可以了。

我扒下土石堆方表层的浮土,然后蹲在地上逐一拣出土中混杂的大小石头、石子儿。大的,搬去码坎、码石台子的外沿;其余的,搬去填仓,或是继续堆高石台子。

在十五米以内的范围,我来回走动,一遍又一遍重复扒土、拣石子儿、刨石头、搬运、码坎、填仓的动作,帮助那些大石头、小石头、石子儿完成它们想都没想过的一次转移、变身。

这是不是像西绪弗斯干的事情呢?不一样。西绪弗斯老是推着同一块石头,上了山顶,石头滚下来,再重新往上推。石头永远是那块石头,什么都没有改变,什么都没有留下。西绪弗斯是否沮丧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他是情愿一个石头都没有还是庆幸总有一个石头推着玩。

我一声不响,专心致志地刨石头、码石头,满心感受着平静和舒适。远处有白头翁、麻雀鸣叫。江里不时有轮船经过,轰鸣声由远及近,又慢慢远去。上行的船只靠北岸行驶,走到这面坡底下时,巨大的轰鸣震颤着土地,两只脚都跟着抖。即或这么大的噪声,也丝毫没有影响我的平静和舒适。

我沉醉于劳动的单纯的愉悦中。这时候的我,大概就像一个心无旁骛、专心致志玩泥巴的小孩。码石头让我的身体和思想从其他事务中彻底解脱出来。这是多么放松的时刻呀。我灵便地支配着自己的手、脚,我的视力、听力本来已有年龄增长带来的比较明显的衰退,但在码石头的过程中都还能正常发挥作用。我感觉到自己身体的血液在汩汩奔流,感觉到心脏在平稳跳动,感觉到呼吸在均匀吐纳。阳光洒在背上,微风送来花香,我流了汗。

我不着急,不想着多久完工,只是优哉游哉地慢慢享受。石头被我从泥土的覆盖和黑暗的囚禁中扒拉出来,太阳一晒、风一吹,难闻的腐腥味也没有了。原先散乱无序,现在给重新组织起来,有条有理,成为一个紧密的结构、有机的整体——一段稳稳当当的石坎、一个厚实巍然的石台子。在这个叫做“竹里”的院子,这些纯粹石头的堆积体,堆积了空间,也堆积了时间。在院子东北角,我把三棵小黄葛树栽到一个坑里,七八年过去,它们如我所愿长到了一起,成了一棵树,是它们三棵加起来的年龄才有的大树的样子,成了竹里的一个风景。我早该想到,对于石头,这其实也是一个办法——石坎、石台子,就是我用无数小石头、丑石头、普通石头建造的石头雕塑。所有的石头,完成了它们一生中可遇不可求的一次变身,个个扬眉吐气、光彩熠熠,以集体的形式、雕塑的名义充分展示着石头和超越石头的美。

以石头为材料的建筑,露出石头,天然是美的。埃及金字塔,是用切割得方方正正的大石头码起来的。比金字塔更早,英格兰南部索尔兹伯里平原上竖立起了巨石阵,以石头的宏伟、恒久,显露人类的伟力。希腊帕特农神庙,是在石头山上,用精加工的石头乃或石头雕像,建起一座人类历史罕见其匹的艺术殿堂。我国的赵州桥,全部为石料建成,历经1400多年的风雨,至今俏立于洨河之上,风采依然。在西藏,随处可见玛尼堆,最简单的可能就是两个、三个石头的重叠。天高地阔的荒野,一个人也没有,这些玛尼堆会让我们安心和温暖,我们知道,这地方虽然空旷,但有虔诚的人走过,并且留下了他们的祈祷和祝福。甘孜藏族自治州的甲居藏宅,全是就地取材,用页岩砌墙,墙面显露石头,极有本色之美。在海拔1400多米的巫山红椿乡,我曾到过一户人家,住一座老土墙房子,旁边有一石头墙的偏屋,作灶房。那是玄武石的石头墙,青黑的颜色,与土墙、院坝的泥土色对比着,冬日阳光下,青黄分明,煞是好看。房屋前面,长着一棵房子两倍高的核桃树,是本地老品种核桃,只有老品种,才能长到那么高大。那一刻,我真有点喜欢那户人家,愿意在那里多待。

其实,在竹里所在的这面坡上,在杂树灌木丛中,我也发现好几处残留的石坎,估计荒废至少一百年了。田坎下半部分有一些大石头,上半部分码得明显随意一些,完全是手边有什么石头就用什么石头,不管大小、形状,不管咬合不咬合,码起来就行。石头表面覆盖着干皱的苔藓、地衣,白石头变成了黑石头,满腹风雨沧桑,却是静默无语。与它们不期而遇,就是有缘。作为同一面坡地的劳作者,我好像与一位先人面对面交流码石头的心得。我不无自豪地告诉他:我的坎子比他码得好。先人也许回答:对,你有时间,你不着急,随便你慢慢悠悠码去,码着玩。的确,我把码石头当做了目的本身。而对于先人,他的目的是造田,码石坎是造田的要求。他是抢时间的,坎子早一天码好,就可以早一天种上苞谷红苕。这两种码法,出发点、落脚点都不同,剩下唯一的共同点倒在于:作为石坎或者说石头的堆积体,它们会以石头的稳定恒久地存留于世,历经沧海桑田,等待与下一位有缘人不期而遇。

夕阳西下,落到巫峡上口的尽头。我感觉力气用得差不多了,腰酸背痛了,不得已起了身。转悠一圈,打量石坎、石台子,看着它们今日又明显增加一定体量,像蹲着马步稳稳扎在那儿,格外敦笃壮实,心里十分欢喜。忍不住还要再码两个石头,直到天光暗淡,不能不收工回屋里去。地方志——如果有村志的话,应该这么记录一笔:公元2020年,庚子春,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县境亦有染,村人李某某于宅家期间,独立施工,码石坎、石台子各一,共百余立方。

录入:徐影
放大 缩小 默认
主办单位: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重庆市委员会 地 址:重庆市渝北区红锦大道68号 邮 编:401147
备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