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色如醉杜鹃红
山上的杜鹃花开了,红得似刚调好的胭脂。那红不是工整的胭脂色,而是从石头缝里倔强钻出来的。带着苔痕的水气,混着野蜂振翅的嗡鸣,泼辣辣地染透了整面山坡。远远望去,仿佛是谁失手打翻了朱砂罐,红色顺着山势流淌而下,将春日的衣裳都染红了。
我们沿着蜿蜒的山路拾级而上。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落,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路旁的蕨类植物舒展着嫩绿的羽叶,几只山雀从灌木丛中窜出,叽叽喳喳地鸣叫着,转眼又消失在更深的绿意里。
转过一道山弯,大片杜鹃花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这里的杜鹃开得热烈奔放:有的恣意绽放,五片花瓣完全舒展,毫不吝啬地露出金蕊中晶莹的蜜露;有的则含羞带怯,花苞宛如枝头摇曳的红玛瑙,静待绽放的良辰。阳光穿透云层,万道金辉在花间跳跃,那红色便愈发鲜活灵动起来。
我俯身轻抚一朵盛放的杜鹃。指尖传来花瓣蜡质的厚实触感,仿佛握住了凝固的阳光。花瓣边缘细密的绒毛在风中轻颤,一缕淡雅的幽香沁入心脾——不是甜腻的芬芳,倒像是将雨后山林的清气与蜂蜜的暖意完美调和。
山风拂过,整座山峦簌簌作响。花浪翻滚的沙沙声与远处溪流的叮咚应和成韵,伴着对面山坡飘来的山歌:“四月杜鹃哟——红过嫁衣裳……”恍惚想起祖母的传说:山神醉酒扯碎晚霞,碎片落处便化作了漫山红杜鹃。
一只蜜蜂误入我的袖口,后腿挂着沉甸甸的金色花粉团。它慌慌张张地挣脱,一头扎进身旁的花心。腹部的绒毛沾着露珠,在阳光下闪烁如碎钻。这小生灵专注的模样,让人不忍惊扰它神圣的劳作。
愈往高处,花开得愈迟。低处的已红到极致,高处的才刚吐出胭脂色的尖,仿佛这山会自己生长颜色,从山脚一路红上云霄。在半山腰的岩石平台小憩时,整个山谷在脚下铺展——杜鹃的红、松柏的绿、野梨花的白,被薄雾晕染成流动的水彩。远处几户吊脚楼悬在崖边,炊烟与云絮缠绵难分。
日影西斜,暮色从谷底漫起,一寸寸晕染着杜鹃的红。那红色渐渐沉淀为紫,又褪为青,最终与山影融为一体。唯有山脊处还剩几簇倔强的亮色,像不肯熄灭的炭火。起身时,发现衣褶里藏着几片花瓣,边缘虽已蜷曲,仍固执地守着最后一抹红。
下山路上,我刻意放慢脚步,想要将这满山红霞镌刻在记忆里。溪水上漂浮的花瓣打着旋儿,宛如一个个红色的小漩涡。
行至山脚,暮色已深。回望群山,仿佛看见一只巨兽正在吞噬最后的红霞。这些无人照料的杜鹃,年复一年开得绚烂,谢得静默。或许,山记得它们的颜色,溪水记得它们的倒影,而人们的赞叹对它们而言,反倒是最无关紧要的事。
我突然明白,这些花从不为谁而开。山风细数年轮,泥土珍藏种子。人间的镜头,终究框不住这场野性的绽放。就像此刻衣襟上沾着的花屑——不过是春风路过时,从指缝间遗落的一粒朱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