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里春秋
墨色沉郁,却藏生机;笔锋顿挫,尽是山河。自甲骨刻辞起,墨迹便如魂附骨,牢牢黏着于竹简、绢帛、纸页,迟迟不肯散去。文人爱墨,爱的是那一抹黑里藏着的乾坤。
幼时习字,先生赠我一方粗粝石砚、半锭松烟墨。砚台硌手,墨块生硬,加水研磨需臂力均匀,心境沉缓。那时总嫌麻烦,常偷工减料,墨汁稀薄如水,写起字来洇成一片,没少挨先生训。后来方懂,研墨原是修心——手腕要稳,呼吸要匀,墨色浓淡间,藏着“静以修身”的道理。如今的人用现成墨汁,方便倒是方便,却少了那份“磨墨如磨性”的从容。
墨之妙,在“墨分五色”。中国画讲究浓、淡、干、湿、焦,一盒墨里能翻出天地。我曾见一位老画师,仅一方砚、一支笔,在素绢上画出层峦叠嶂:浓墨是夜,深不见底;淡墨是烟,浮在山尖;干笔勾出嶙峋骨骼,湿笔晕开草木生机。观者皆叹“神乎其技”,可这哪里是墨?分明是把山河岁月,都揉进了这黑与白的流转里。
墨迹于文人,似足迹于行者。王羲之醉写《兰亭序》,颜真卿血泪染《祭侄文稿》,苏东坡寒食题《寒食帖》——皆是一时兴起,挥毫而就,却成了千古绝唱。后人临摹千遍,终是“形似神不似”。我在博物馆见过《兰亭序》摹本,笔画精细如工笔,却总觉得少了原帖里的醉意与率性。墨迹的妙处,原在不可复制的那股“活气”。
今人写字多用键盘,十指翻飞间,屏幕上跳出齐整字符。偶尔提笔,倒像握了根生锈的针。我有位教授友人,某日需手写信札,竟忘了握笔姿势,写出的字歪歪扭扭,自嘲“这手,只认得键盘了”。墨在现代人手里,成了奢侈品,成了怀旧的药引。
墨是记忆的容器。老家厢房的樟木箱里,藏着一沓祖父的手稿。纸页泛黄,墨色却依然清晰——那是他当乡村教师时写的小楷,字字端正如列兵。冬夜一灯如豆,他裹着棉袍呵手疾书,记的是村中琐事、家长里短。如今读来,那些絮叨,比任何名著都亲切。墨迹把逝者的魂魄留在纸上,让生者能触摸到旧时光的温度。
墨亦有生命。新磨的墨汁润泽光亮,落在纸上鲜灵活现;日子久了,便渐渐淡去,终至消弭。古人叹“墨悲丝染”,原是知它难长久。敦煌写经,有的字历经千年仍清晰,有的不过百年便模糊——墨的寿数,原是天意。可即便消逝,那些曾在纸上游走的墨痕,也早随着笔锋刻进了历史。
文人爱墨,近于痴。米芾得佳砚要抱枕而眠,苏轼得妙墨必赋诗以记。他们与墨为友,以墨为魂,将心事研进墨里,把岁月写在纸上。一卷诗、一幅画,耗的可能是半生光阴,换来的却是“笔落惊风雨”的永恒。
我如今也偶尔习字,不为精进技艺,只为求一份内心的安宁。研墨时听石与墨的私语,运笔时看黑在白上的舞蹈。写罢搁笔,望着自己歪扭的墨迹,虽知登不得大雅之堂,却也欢喜——墨于我,早已不是工具,是心灵的镜子,是与自己对话的桥梁。
墨迹会褪,纸张会腐,可文化的魂灵从未消散。从甲骨到竹简,从绢帛到宣纸,从毛笔到钢笔,载体在变,墨的精神始终鲜活。墨里春秋,那些或工整或潦草的黑字,载着思想与情感,穿越千年与我们相认。每一滴墨,都是一个人的心血;每一笔画,都是一个时代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