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汤煮夏
绿豆汤这东西,说来简单,实则复杂。一碗端上桌来,清清亮亮,绿豆半浮半沉,冰凉入喉,乍一喝觉得平平无奇,细品起来,却是夏天所有的心事——煮熟了、化开了、透气了。
盛夏的热,是不需要任何形容词的。太阳像是没了耐性,把白天砸向地面,一片哐啷响。人走在街上,汗从头皮里涌出来,像火车出站时的蒸汽。电风扇呼啦啦吹得头皮发麻,蚊香点着了,屋里飘起淡蓝的烟,空气却还是沉甸甸的,不动声色地黏着你。
那时候,我们家巷口住着一位姓张的老太太,大家都叫她张奶奶。她年纪一大把,腿脚不好,走路总得扶着门框一拐一拐,却有一样本事——煮绿豆汤。她煮的绿豆汤不甜,透着淡淡的咸味,有时加海带丝,偶尔放几颗冰糖,甜不压咸,冷不盖热,倒像是长江水和海风勾兑的。
她的秘诀是慢火煮,不急不躁。午后,她家厨房总飘着绿豆煮开的香气,混着厨房的湿气,裹着老灶台的温度,那是夏天该有的味道。张奶奶常说:“绿豆汤不能煮开了盖着锅,那是闷味;也不能煮急了,煮急了,豆皮就飞,心就不熟。”她一口地道方言,含糊温软,我们小孩围着听,一锅绿豆汤,就能香满整巷。
我第一次懂绿豆汤不只是清汤寡水,是在快中暑那天。顶着烈日打球回来,我晕头转向,脸像涂了辣椒膏。张奶奶看见,把我叫进屋坐下,不由分说舀一碗绿豆汤递来。刚喝一口,整个人像被柔软的东西劈头盖脸砸中,眼神霎时清明,汗水顺着后背淌下来。她道:“你这是火气顶着,喝下去压压。”那天我一连喝了三碗,最后靠在门边打盹,醒来天已擦黑,天边火烧云映得她厨房红一片。
那时我才明白:绿豆汤不只是饮料,是家常,也是疗愈。
后来搬家,离开那条巷子。城市高楼拔地而起,电梯里有空调香氛,饮品店的冰绿豆沙包装得像新式生活。可我总记着张奶奶家的绿豆汤——明明是冷的,却仿佛带着温度。
上大学实习时,有天累得精疲力竭,晚上在旧弄堂口遇见卖绿豆汤的阿姨。她戴花帽子,手脚麻利,吆喝着:“绿豆汤五块钱一碗,冰镇的!”我忙上前:“阿姨,来一碗。”她手起碗落,一勺绿豆、一勺冰,递过来。汤不甜,略咸,倒像在说:“孩子,今天过得辛苦吧?”
我站在路边喝完,抬头见天上有星光,心里忽然不燥热了。这城市没那么冷漠,总觉得有人用一锅绿豆汤,记得你是哪种人。
后来我学着自己煮。起初总心急,火开得猛,锅底常糊一层。失败几次有了经验:先泡豆,慢火开煮。汤熬得稠了,颜色从清汤变淡碧,再熬,碧转深绿,香气扑鼻。冰镇后,热天端一碗出来,手心握着都是凉的,舀一口进嘴,心也凉了些,不再浮躁,像夏天有了温柔的注脚。有时朋友来家吃饭,饭后我端出绿豆汤,总有人一口喝下,说:“哎呀,这真是小时候的味道。”
其实绿豆汤没有统一标准,但每个人记忆里的那一碗,都煮得极用心——是谁家的老方子,是哪年夏天的午后,是哪次发烧的凌晨,都是人生中最暖也最温柔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