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里的山城夏章
七月的重庆,是被蝉鸣浸透的。晨光刚漫过鹅岭二厂的旧厂房,第一声蝉鸣便从枇杷山的树冠里钻出来,像谁轻轻拨了一下老铜铃,清越里裹着点沙哑,倒把整座城从竹席的褶皱里唤醒了。
我家楼下的梯坎最先热闹起来。穿布衫的王嬢嬢赶着去早市,清脆的脚步踏在雨后的青石板上,洇出星星点点的湿痕。她仰头望了望倚在门廊下的李伯,蒲扇在他膝头摇出细碎的风,袖口沾着的茉莉香混着蝉鸣飘过来。两人没有言语,只一个点头,一个抬眼,便把“今儿天热”的默契藏进了彼此的笑纹里。梯坎缝里的野薄荷被脚步蹭得东倒西歪,却仍在风里攒着力气,把清冽的香往人裤脚里送——这是山城的脾气,热得直白,也热得鲜活。
转过通远门段的老城墙,嘉陵江的风就裹着蝉鸣扑过来了。江滩公园的黄葛树撑开绿伞,伞下坐满了纳凉的人。卖凉虾的刘阿姨守着玻璃罐,红糖水在罐里咕嘟冒泡,像撒了把细碎的金箔。她舀凉虾的手熟得很,木勺在罐口转个圈,半透明的小月亮便顺着勺背滑进碗里。我接过碗时,她的手腕上还沾着糯米粉,被阳光一照,亮得像撒了层薄霜。蝉鸣在她身后织成一片,我舔了舔嘴角的红糖,甜得人心里发颤——原来最浓的烟火气,从来都藏在最普通的碗盏里。
午后的蝉鸣是带着暑气的。菜园坝水果市场的三轮车铃混着蝉声,成筐的水果堆成小山。穿汗衫的张叔蹲在车边啃桃子,桃汁顺着下巴滴在解放鞋上。他抹把嘴,从帆布包里掏出个塑料袋,仔细包好两颗最红的桃子。旁边的李婶举着手机,镜头对准他泛红的耳尖:“张老头,给你娃儿拍张照去!”他慌忙摆手,桃核却在指缝里滚出来,骨碌碌撞进卖葡萄的竹筐里。蝉鸣裹着桃香漫过来,连风里都飘着甜津津的热意——原来日子的鲜活,不过是有人愿意把平凡的收获,晒成别人眼里的光。
暮色漫上洪崖洞时,蝉鸣变得绵软起来。千厮门大桥上的车流像发光的河,桥洞下的夜市却更热闹了。火锅店的蒸腾热气里,隔壁桌的小情侣举着冰粉碰杯,瓷碗相碰的轻响混着蝉鸣,落进沸腾的红汤里。卖冰粉的小哥把醪糟罐摇得叮当响,木勺在大海碗里搅出漩涡,最后撒一把山楂片,红得像浸了晚霞。他的围裙上沾着冰粉渣,却顾不上擦,只笑着看客人捧碗的手,指节上还留着白天搬货的红印——原来最动人的烟火,从来都不在远方,而在每一次推杯换盏的温暖里。
深夜的蝉鸣是带着睡意的。我躺在飘窗上,看对面居民楼的窗户次第亮起灯,像有人把星星撒在了人间。楼下的黄葛树还在沙沙响,蝉鸣不知何时轻了,像谁在说梦话。风里飘来谁家煮绿豆汤的甜香,混着不知哪户阳台晾着的茉莉花,把夜色浸得愈发温柔。忽然想起王嬢嬢今早说的话:“蝉儿在地底下蹲十七年,就为夏天唱这一场。”忽然就懂了重庆的夏天——它像蝉鸣一样,热烈得理直气壮,又温柔得掏心掏肺;它不藏着掖着,把所有的热辣、鲜活、温暖,都摊开在太阳底下,等你弯下腰,轻轻拾进记忆里。
这大概就是山城夏天最动人的地方吧:蝉鸣是背景音,日子是主旋律,而每一个认真活着的人,都是自己生活的歌者。他们唱晨光里的梯坎,唱江滩的风,唱凉虾的甜,唱火锅的热,唱平凡日子里最朴素的幸福。而我们,站在蝉鸣里,站在烟火里,站在岁月里,有幸成为这美好生活的见证者、参与者、分享者。
当最后一缕蝉鸣隐入星河,我知道,明天的太阳会准时爬上鹅岭,明天的早市会准时飘起菜香,明天的重庆,依然会在蝉鸣里,把日子唱得热气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