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宁河读石人
怎么描述我们这里的酷暑呢:太阳暴晒下,每吐一口气仿佛都能着火,热浪裹着蝉鸣翻涌,人们潮水般涌向溪涧、森林与高山。清晨的麻雀扑棱着翅膀无所适从——飞翔,翅膀被灼热的空气与树冠烤得发烫;落地,脚爪会被石头烙得生疼。浅浅的水塘成了滚水锅,于是,漏着冷气的窗台、店铺门口,便成了这些小生灵慌不择路的避难所。
可大宁河畔的卵石滩上,偏有几个固执的身影。他们背脊弓成问号,时而俯身摩挲,时而仰头大笑——那是与石头对上眼的读石人。
大暑前的山洪总来得迅猛。雨疾水陡,看似坚固的山体被撕开道道裂口,千万年间深埋地下的石头被洪水裹挟到一个湾、一片滩。待河水退去,这些石头给读石者带来惊喜:有纹路画面,有字形,有菊花石、树与叶化石,还有珊瑚、鱼、巨型锥螺类古生物化石。每年两到三场洪水来袭,如果不赶紧寻来,它们又将重新湮灭于地下。
老徐还是小徐的时候,每年三伏天里,他都要去大宁河当一回自由的鱼儿。原本寻常燠热的一天,脚底无意碰触到一块润滑的石头,好奇之下潜水取出洗净,发现赭褐、蓝绿底色间居然横七竖八嵌着从没有见过的“虫子”。后来得知这是五亿年前三叶虫化石时,老徐仿佛听到了远古海浪的声音,不可思议却又无法抗拒。他被水涨水落牵动着,用脚探、用手淘、用铲子挖、用眼睛识,在完好定格生命某个瞬间的石头面前,寻觅大地的奥秘。
有心跳、有故事的石头,改变了老徐的人生。曾经寻常的河滩,因此变得有趣起来。
“你看冬天的大宁河,干瘪枯瘦,但却拥有过大海的壮阔波澜,剪刀峰、九层楼奇峰曾是海里的巨礁。”居住在北门老房子里的陈老汉,今年八十多岁了,是“圈内”资深读石者,他收藏了很多海生物化石,算是老徐的引路人。虽然晚辈已陆续搬离,但老两口却舍不得走,他们将与石头休戚与共的老房子定为人生终点。
石头无腿,可读石人会带它们旅行。陈老汉家的护坡墙外,悄悄垒起一堵石头墙。外人只当是普通护坡,却不知他蹲在河滩上翻找了多少日夜,才寻得这些形态各异的石头。进家门得侧着身子,一不留神就会踢到块石头,陈老汉心疼得直皱眉,仿佛这些石头真有知觉。橱柜里、沙发边、床底下,但凡有空隙都被石头占满——大暑天枕着石头入眠,梦里都是清凉的河风。楼上更腾出整面墙,专放文字石:“1998年发大洪水,我在河滩捡到块‘大’字石,后来又陆续找到‘有’‘作’‘为’。”他说,大自然藏着无数关于石头的“天书”,等着人去阅读和续写。那方“忠”字石,就像一本教科书,启迪我忠实于天地、乡土、亲朋和自己。
老牟踏入寻石行当不过十年。最初他只是学着把古生物化石打磨成砚台、笔筒,直到某次雕琢时发现一块完整的震旦角石。于是顿悟——所谓的加工其实是破坏,遵从大自然的本意,发现、去尘、再现才更有意义。之后,他开始像考古学家一样,让石头“新生”。他和朋友自诩为“石痴”“石疯”:这石头像是一幅山水画,峰峦比肩,流水潺潺,一个人衣袂飘飘,在崖上远眺吟唱;那石头像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旁边是七仙女下凡……举大半生之力,老牟在小城购得一所大房子,却用一大半专设奇石主题茶室,还为大露台配上繁花异草。“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每天从喧嚣的世界回归,以石为友,向千挑万选的石头提问。石头静听,似乎洞悉问者心境,以无声作答。
在巫溪,把石头敬奉于室,读石问石知石者并不下万。人中有石,石中有人,被岁月冲刷,或起或落,在喘不过气的酷热中,独守一份执念。他们翻找出来的石头,多半普通,但并非平庸。在电商火爆的当下,他们不屑用手机过滤美颜,把珍藏炒成高价网红。他们热爱着石头,也因爱石头而爱着这方天地。陈老汉常说:“石头有灵性。有的硬,有的脆,有的刚中带柔,有的经烈火化成石灰,有的经风雨奠基楼台宫殿。”观望者则心存困惑:多少年后,奇石做的墙、满屋的石头,将何去何从?
伯凯先生从事修志工作多年,多次提议建立一座石头记忆馆。陈老汉、老徐、老牟跃跃欲试。其实记忆馆早已存在,在大宁河的卵石间,也在万丈悬崖的断层里。以石头砌烽火台、城墙、民房,以石头围菜地,以石头架桥、铺路,石磨、石缸、石梯、石碗,石头的史诗,早已融入烟火日常。
时光的长河里,山下的一块鱼龙化石保持着七千万年前的游弋姿势,封存着灾难降临前最后一片鲜活的天地。撑过大暑的麻雀,将重归低空和屋檐,也许有一只会融入泥沙凝成“雀形石”,等到亿万年后山崩喷射,被后人拾捡、摩挲、追问。
大宁河的石头开口讲故事:关于沧海如何变成桑田,关于生命如何凝固成永恒,关于一群读石头者如何用毕生热情守护大地最沉默的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