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馆里的燃灯者
闲暇之余,我独自走进北京大兴的中国印刷博物馆。这座世界规模最大的印刷专业博物馆,果然名不虚传。花岗岩外墙庄重如合拢的巨著,千年文明在此静静沉淀。馆内空旷幽静,唯闻足音轻响——正适合放缓步履,与时光从容对话。
藏品宛若一部徐徐展开的史诗。从甲骨金石到蔡伦造纸,从雕版鼎盛到活字革新,再到王选院士“告别铅与火”的激光照排……历史深处的回响如在耳畔。最令我驻足的,是展板上关于唐代雕版印刷的说明:“唐代印刷品实物流传至今者寥若晨星,敦煌藏经洞发现的一批唐代印刷品,揭开了其神秘面纱。”寥寥数语如闪电划亮认知——敦煌的伟大,不仅在于珍藏万卷经文,更在于让文明断章重续。那一刻,童年记忆翻涌:老家印刷粗糙的老黄历,门上斑驳的秦琼、尉迟恭门神像……这些寻常之物,原是千年印刷术活在当下的温暖注脚。
转过展厅,王选院士的白色坐姿塑像温润和蔼,以平视的目光与后辈无声交汇。他不仅是技术巨匠,更是文明火炬的传递者。玻璃柜中陈列着他的遗书:“不耗费国家资源,捐赠器官,不留骨灰,不开追悼会……”最质朴的字句力透纸背:“寄语青年‘超越王选,走向世界’。”默立像前,我触摸到超越技术的精神力量——他将生命,深深“印”进了历史的脉络。
带着感动步出博物馆,信步至毗邻的黄村公园。秋阳穿透微黄的梧桐叶,洒下斑驳光影。一座名为“燃灯者”的雕塑忽然闯入视线——这是为纪念潘月兰老师而立。1985年,这位大兴黄村一小的教师为救儿童被火车撞成重伤,高位截瘫后,她竟主动提出继续为学校奉献:坐在轮椅上,以独臂为孩子们刻写蜡版试卷。刻蜡版需力道匀停,轻则字迹模糊,重则蜡纸破损;一字错漏便前功尽弃。每张清晰的试卷背后,都凝结着她半天甚至更久的心血。
我的心为之一颤,记忆闸门轰然开启。小学时,带着墨香的油印试卷常染黑我们的小手,却点亮了求知的眼眸。曾见调皮同学揉皱老师刚刻好的蜡版,老师掩面垂泪……那时才懂,工整的字迹里藏着多少深夜灯下的孤寂与付出。字写得好的同学被选去帮老师刻版,曾是全班最光荣的事。
轻抚雕塑基座,冰凉的石头传递着那个年代的清苦与温度。那时,纸,来之不易;字,重若千钧。反观今日信息爆炸,指尖划过无数电子页面时,我们可曾记得,承载智慧的纸张曾如此珍贵?可曾在无意间挥霍先人的智慧?
独坐长椅,一日的见闻在脑海交织。从古老雕版到现代激光,从王选院士的大爱到潘月兰老师的坚毅,我触摸到了文明传承的真实温度。他们都是“燃灯者”,在历史长河中点亮一盏盏灯。我们这代人或许无需再刻蜡版,但对知识的敬畏、对文明的珍惜、对创新的追求,这份精神薪火,同样需要接续。
起身离去,秋叶沙沙如历史低语。这个午后予我的,不止是知识的回响,更是灵魂的觉醒:愿我能接过火种,将感悟化作日常的珍惜,积蓄前行的力量。文明如长河,我们似滴水,既承前,也启后。而这,或许正是博物馆最深的意味——让过去照亮未来,让文明永续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