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苦瓜茶
蝉鸣最盛的时节,外公的小院里总飘着一缕特别的苦香。那年我八岁,趴在竹席上数瓦缝里漏下的光斑,外公端着粗陶茶壶走过来,茶汤在杯底晃出一圈金褐色的光。
“尝尝,解暑的。”他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像苦瓜藤的脉络。我抿了一口就皱起脸:“苦!”那滋味似咬破药囊,从舌尖直窜到耳根。外公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堆成苦瓜尾端的褶子:“现在觉得苦,以后就晓得好了。”
菜园东南角是外公的苦瓜地,每日天刚擦亮,他便蹲在篱笆边侍弄那些藤蔓。沾着露水的苦瓜还带着绒毛,外公的手指轻轻抚过,像是在检查孙辈有没有磕着碰着。有次我发现他把裂口的苦瓜单独收在竹篮里,他说:“破相的瓜更苦,留着做茶最好。”
七月的日头能把石板路晒出白烟,正是晒苦瓜茶的好时候。外公把苦瓜剖成月牙似的薄片,籽瓤却不扔,摊在竹匾里让它们带着阳光的温度慢慢蜷缩。灶屋的土灶上架着铁锅,他用手背试温,待锅底泛起细密的金沙纹,才把晒蔫的瓜片倒进去。木铲翻动的沙沙声里,苦味渐渐酿成一种醇厚的香,混着柴火气在梁柱间游走。
“要三晒三烘。”外公抹去额头的汗珠,“头道去水汽,二道定苦味,三道才出回甘。”我蹲在灶膛前添柴,看火光在他的脸上跳动,铁锅里的苦瓜片正一点点变成深沉的茶褐色。
记得有个特别闷热的傍晚,我在田埂上疯跑回来,满脸通红,喉咙冒烟。外公立即泡了杯苦瓜茶给我,我嫌苦不肯喝。他往茶里点了两滴蜂蜜:“暑气伤身,苦茶最解。”果然,喝完后浑身黏腻的燥热竟神奇地褪去了,只剩唇齿间淡淡的苦香在萦绕。
后来我离家求学,每次回乡,外公还是会泡苦瓜茶给我。我渐渐不再皱眉,甚至能品出那苦味里藏着的甘甜。
今年夏天回乡,发现灶屋门前的石阶上新钉了根樟木拐杖。茶罐空空地摆在灶台上,落了一层薄灰。母亲接过我的行李:“苦瓜藤结了不少,只是……”她朝里屋努努嘴。我走到菜园,看见外公惯常坐的小竹凳歪在苦瓜架下,几个熟透的苦瓜裂开了口,鲜红的籽瓤正等人来收。
傍晚,外公坐在藤椅上,看我笨拙地翻炒苦瓜片。他的手在膝盖上轻轻拍打,像是在数着翻炒的节奏。“火候还差些。”他说,“不过第一次能做成这样,不错了。”
茶泡好时,天色已暗。我和外公坐在院子里,听着蝉声,一口一口啜着微苦的茶。茶汤在杯中渐渐凉了,月光把我们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外公忽然哼起一段模糊的采茶调,沙哑的嗓音混着夏虫的鸣叫,飘向苦瓜藤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