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桂花共饮一杯秋

一夜秋雨初霁，晨风犹带湿意，桂树每一片叶子都托着晶亮的水珠。我挎着竹篮立在树下，看金黄花粒在枝叶间若隐若现。不必费力摇枝，只需指尖轻轻一捋，桂花便裹着细碎水沫落进篮中，指尖染得一片沁凉。

母亲教我酿桂花酒时总说：“要挑半开的。”全开的太馥郁，易酿出苦味；未开的太生涩，留不住香气。说着便拈一朵开得恰好的花，放进我掌心。洗净的桂花铺在竹匾上晾晒，院子里便浮起一层淡金的香霭。邻家猫踱过来，在匾边打个滚，又懒懒散散走开了。

桂花入酒是一场静默的交付。陶坛里，一层桂花一层冰糖，叠出秋光的层次。最后注入米酒，琥珀色液体渐次漫过花瓣，那些星子似的花粒便在“水晶宫”里继续沉睡。封坛时，母亲总对着坛口轻声说些什么，指尖摩挲陶坛粗粝的边缘，像是在祝福，又像在许愿。我问她说了啥，她只笑：“让酒记着秋天的味道。”

等待的两月里，桂花茶成了日常。素白瓷杯撒一小撮干桂花，沸水冲下，蜷缩的花粒倏然舒展，恍若在杯中重开。茶汤渐染鹅黄，香气却慢慢淡去，末了只余一缕若有似无的甜。

启封那日，晨起屋檐覆了层薄霜。坛口泥封剥落时，浓冽香气劈头盖脸涌来——整座秋天的丰饶，都被锁在这坛里了。酒色澄黄透亮，桂花仍悬在其中，保持着初摘时的鲜活。母亲舀出两勺，一勺直接斟入小盅，一勺兑了温水。

冷酒入喉更烈，香气直窜鼻腔，教人忍不住眯眼，像被秋风撞了个满怀。热酒温软，先尝到冰糖的甜，再品桂香的醇，最后是米酒的绵，三重滋味次第绽放，融作一身暖意，从喉间漫到指尖脚尖。李姨举着酒盅感叹：“从前酿桂花酒，是想把秋天存到冬天。如今超市啥都有，可有些味道，非得时间酿得出。”她望着杯中打转的花粒，“就像有些理儿，非得岁月教得会。”

我们贪恋这份清甜，竟在院中坐到桂影爬上石阶，香气却漫得更远了。待酒坛见底时，我忽然懂了母亲封坛时的话。经时光沉淀，终是听懂那声轻语：“谢谢。”这声谢谢，给桂花——谢它肯将香气托付给时间；谢秋天——谢它愿被收进坛中封藏；更谢每个愿为美好驻足的人——谢我们懂得与自然共饮这杯岁月。

如今我也学会封坛时说“谢谢”：对花、对秋、对时光。不为贪那一口甜，只为记取：我们饮下的，原是天地倾注四季的深情。当酒液滑入喉间，整个秋天便在血脉里苏醒，鲜活如昨。